“多谢。”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淳于敏与他们相熟许多,也不再见外,拿了饼一点一点撕着吃。
杨岳行过来给今夏递过水囊,见淳于敏也在吃饼,笑道:“粗粝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惯么?”
“嚼着很是香甜,手艺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台面,”杨岳谦虚道,“姑娘过誉了。”
同一片树林的不远处,也有歇脚打尖的人,今夏嚼着饼,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们好几眼,面上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马车边。
“叔,我姨怎么也不下来透透气?”她问丐叔。
丐叔没好气:“还在给你fèng衣衫,马车颠簸,针都戳了好几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话音刚落,车帘内便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别信他,我不过是不愿闲着,fèng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车帘:“姨,饿不饿,我拿点吃的过来?”
“不用,大杨放了好些gān粮在车上,饿不着。”沈夫人手中针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间你记得来试试,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着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嘱咐道:“不着急啊姨,您别累着眼睛。”说罢,她放下车帘,将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见那边的人了么?”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连头都不用转,就知晓她说得是那些人:“早看见了,都是些逃难的,眼下沿海倭寇闹得凶,背井离乡的比比皆是。”
“这一乱就难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顾着我姨,当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这里,谁也占不到便宜。”
☆、第一百零三章
歇过之后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又以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者居多,推着独轮车的,或是拉着板车,竟都是举家外出。岑寿打听后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宁海,这些老百姓都是出来逃难的,其中许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没想到,两浙都乱成这样了。”今夏坐在车辕上,极目望去,前头官道上密密匝匝尽是人,竟是看不到头。
马车在人cháo中艰难前行,直至午后才到达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qíng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多如cháo,河反倒成了堤岸,人cháo在河前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
河边的树荫下也坐着许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树下是人,树上是蝉,树身上贴着一张张招贴,留言的、寻人的,浆糊顺着树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纸,和着蝉鸣之声,刺得人太阳xué突突直跳。
这种qíng景,莫说今夏他们,便是连丐叔也未见到过。
“有船家吗?”今夏立在车辕上,往河边张望。
杨岳用手搭了凉棚,也在张望:“这么多人要过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况咱们有马车,还得找条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两条船在摆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马牵上去都勉qiáng得很,马车肯定是过不去。
岑寿挤到渡口去询问,半晌后才回来,眉头皱得像铁疙瘩:“军中紧急调配粮糙,征用了好些船,这里就剩这两艘小船了……听说别的渡口也一样。”
“那没法子,只能在这里等。”今夏思量着该办的事儿,“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把马车卖了,等到了对岸再重新雇马车。”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寿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一起请下马车,寻了处树荫让她们歇脚。杨岳将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马车。阿锐已经能自行走几步,只是面上伤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给他寻了顶黑纱帷帽扣在头上。
来回几趟,马车上的行装也都搬下来,岑寿将马卸下,张罗着去找个买家,让众人在树下等着他。
“姑娘,喝点水吧。”丫鬟从水囊里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边,同时不安地瞥了好几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阿锐。
淳于敏接过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这种逃难的景象是她见所未见,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毕竟经历过大乱,沈夫人心无旁骛地fèng着衣衫,丐叔也不知晓从哪里折了片芭蕉叶,在旁替她扇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真真是风小些怕她热,风大了又怕她烦。
今夏是个闲不住的,在树荫下,边乘凉边看树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过河,望随后赶来。”“武儿,兄决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贴浆糊还在往下滴,人已不见所踪。林中看招贴寻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如读碑文。
“今夏……”
杨岳轻唤了她一声。
今夏转头,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几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长棍的僧人朝渡口这边快步行来,僧人后面还有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们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没想到在此地能遇见他们,又惊又喜。
听得上官两字,阿锐身子顿时绷得僵直,双目透过黑纱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见上官曦的身影。虽然明明知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认不出自己,但阿锐还是立时别开脸侧过身子,避闪着不敢再看。
这厢,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谢霄迎过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与谢霄也看见了她,显然也是未曾料到,两人都楞了楞。谢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头,到了今夏面前皱眉问道:“你怎得在这里?也逃难出来了?”
“我们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后的淳于敏。
杨岳也迎上前朝他们一拱手。
谢霄糙糙拱手,眉头皱得愈发紧,语气不善道:“此地危险,你们赶紧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见上官曦也是眉间紧蹙,“你们也要过河?现下就两艘小船来来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摇头,低声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闻言一凛,看向谢霄,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路追下来的,现下他们很可能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险,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上官曦沉声道。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你们可分辨得出来?”今夏与杨岳对视一眼,低声问道。
上官曦摇头:“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们杀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测他们已经混入难民之中。但东洋人长相与我们并无二致,甚难分辨,寺里的师兄们也甚是烦愁。”
此时可看见武僧们分散开来,缓步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的逃难百姓,只是从衣着上无法辨认,而从面孔上要辨认又实在太难,看了几遍都毫无收获。
“你是什么人?”谢霄看见一旁遮着面的阿锐,拽着他问道,“为何要遮面?”
阿锐想挣脱,无奈内力未完全恢复,谢霄手似铁钳,完全挣脱不开。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紧张,愈发烦躁不安。
今夏连忙上前解围:“哥哥莫为难他。他是和我们一块儿的,锦衣卫,面上受了伤,不愿见人。”
谢霄这才松了手,楞了楞:“锦衣卫?”
“他也是被倭寇所伤,身上面上都被划了好些道道,幸而捡回一条命。”今夏补上。
闻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锐两眼,见他全身裹得严实,想是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之意,不由心生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倭寇忒得狠毒。”
隔着黑纱,阿锐飞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触到她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去。
“我来帮你们找!”今夏道。
谢霄道:“我们和他们jiāo过手都认不出来,你就别跟着裹乱了。”
“哥哥,我可是受过训练的捕快,你认不出未必我就认不出。”今夏转向杨岳,“你照顾淳于姑娘,沈夫人那里有我叔在。”
杨岳不放心道:“你当心些,认出来后悄悄告诉他们,莫要贸然动手。”
谢霄朝着今夏迈了一步:“放心,我跟着她,寸步不离。”
聚集在这个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将扶老携幼者排除在外。虽说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带着一家老小出来打劫,委实是个拖累。大部分东洋人惯用的东洋刀颇长,在剩下的人里头,仔细看是否有行装特别的人……
如此一来,很快让她察觉出蹊跷来,有好些个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这些过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寻常百姓衣物身上背着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并无异处,可仔细一想,便觉得其中漏dòng百出:其一,若是逃难者,即便砍柴也是临时烧顿饭,够用便好,决计不会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资,河对岸的樵夫不会过河来砍柴;其三,这些柴禾他们并不叫卖,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会遭至凶狠的目光。
今夏垂着头,目光偷偷扫过樵夫脚上所穿的鞋,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从而漏出马脚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樵夫脚上穿得是东洋人才会穿的分趾靴子,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樵夫定是东洋人所扮。
而东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谢霄xing子急,今夏担心一告诉他,他就会露出马脚,便佯作没有找出线索,摇着头缓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开口,谢霄便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远,谢霄也不计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边,双目继续盯着人群巡视。
上官曦正yù出言宽解,便听见今夏以极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垂头叹气,目光切不可以张望,以免打糙惊蛇。”
虽听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会意,先叹了口气。
“那些担柴的樵夫有问题,他们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东洋人才会穿这种靴子,东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里面。”今夏继续道。
上官曦身上一凛,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时记起今夏的话,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数了下,一共是十八人,两人为组,每三组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今夏继续低低道,“他们旁边有许多寻常百姓,你们若要动手,一定要趁其不备,速战速决,否则很有可能会连累无辜人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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