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半鬓花白,疲态备显,与爹爹描述中那位屡破奇案的锦衣卫镇抚相距甚远。究竟这是表相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陆绎注视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辈不必现在就匆匆决定。此番扬州之行,言渊年少,还要仰仗前辈多多指点教导才是。”
“经历大人客气,岂敢岂敢。”杨程万忙道。
陆绎再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舱房内仅余杨程万一人,复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对面那杯茶水,目光复杂。
站船夜泊,半宿无事,到了天蒙蒙亮时,却闹起了大动静。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听见舱门被敲得震天响,还以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来开门。门一开便被两名头戴墨色折檐毡帽身穿青衣束huáng战裙的官兵qiáng行闯入,话也不多说,径直将舱内物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又转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着!”这帮人无礼至极,今夏已是气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饭,你们丢了东西与我有何相gān,凭什么来搜?!”
“好大胆子,小小一名贱吏,胆敢这般说话!”高个官兵疾言厉色道,“眼下丢失的可是仇大将军为母贺寿的生辰纲,别说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来也不够抵。”
原来是仇鸾的手下,难怪如此嚣张,今夏冷哼道:“虽说你家将军现在圣恩宠眷,可小爷我劝你们一句,公门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凡事莫做绝了!”
高个官兵压根不理会,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两步,飞腿踢出,gān脆利落地将那官兵踢得踉跄后跌。
“以为小爷好欺负么?哼!”
“你个小娘皮儿,”高个官兵扶着舱壁站起身,拔出腰际佩刀,恼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着那刀劈过来,不避不让,待那刀险险到了眼前才飞快一偏头,朴刀砍入门板之中。
“嗤……久闻仇大将军带兵有方,捷报频传,连杀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折子请功,难怪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真是没错。”
今夏笑着嘲讽道。
两名官兵怒气更甚,正yù再砍杀过来。正巧杨岳赶了过来,看见今夏无恙才松了口气,忙打圆场道:“大家都是公门中人,为国效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边说着,他边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帮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头等着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见甲板上数十支火把,将船照得亮如白昼。船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不仅船工都被赶了出来,连杨程万、刘相左还有陆绎等人也都在。一人头戴红缨花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皮毛缘边,按理说该是威风凛凛才是,但此人却是一副祸事临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身旁紧跟着一名旗牌官,身后还有众多军士。
“头儿。”今夏靠到杨程万旁边,忿忿不平低声道,“这帮人忒嚣张了。”
之前那两名官兵也从舱内冲出来,指着今夏朝为首那人嚷嚷道:“这小娘皮儿不让我们搜,还敢动手,出口侮rǔ大将军,肯定就是她……”
“废话!屋子里翻了个遍就算了,还想搜小爷身。当小爷是软柿子啊,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气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杨程万诧异地一本正经,“参将大人不是说生辰纲有七、八大箱,难不成我这小徒儿身上装得下?”
王方兴,仇鸾帐下参将,见属下如此不检点,还是在锦衣卫经历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顿觉颜面尽失,狠狠扇了高个官兵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滚!”
刘相左作为此间官阶最高的人,却也是个脾气最温吞的老实人,深知仇大将军的人是须给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气恼,温和问道:“王参将,我等还有公务在身,若是已经搜查完毕,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兴连忙施礼道:“卑职管束不周,手下鲁莽行事,惊扰了大人休息,请大人千万恕罪,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刘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舱,背影很快消失。
“陆经历……”
王方兴转向陆绎,正要说话,便听陆绎冷冷道:“王大人,这生辰纲是何时丢的?”
“丑时二刻过后,因为丑时二刻jiāo班时,箱子都还在。”王方兴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说话的档儿,今夏歪靠在杨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预备着若没自己啥事就回去接着睡回笼觉。她对这位仇鸾大将军着实无甚好感,他的生辰纲丢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杨捕头,”陆绎转向杨程万道,“素闻您的追踪术不凡,不如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有助于王参将追查生辰纲下落。”
“这,还请大人恕罪。”杨程万佝偻着身子,道,“经历大人抬举原不应推迟,但我这眼睛到了夜里头倒有一大半东西都是双影,实在是不好使。”
王方兴见他佝偻着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碍于陆绎的面子不好开口推却。
“如此……”陆绎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qíng绪,转而道,“那不如让你徒儿去看看吧。”
他这般说来,杨程万自然不好再推辞,转头朝杨岳今夏吩咐道:“你俩就上船去,要仔细……”
“头儿,我何时不仔细了?”今夏奇道。
杨程万狠瞪她一眼,仍叮嘱道:“仇大将军的生辰纲非同一般,你二人细细留意,且不可胡乱说话,明白么?”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尽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毕竟是父子俩,杨岳已隐隐意识到此事有蹊跷之处,与爹爹对视一眼,方与今夏登上邻船。
☆、第六章
押送生辰纲的这只站船与今夏她们所乘之船要大许多,生辰纲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军士们舱房的下面,且有军士把守门外。据王方兴所说,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船舱内外皆有军士守着。
“里头的军士莫不成被杀了?”今夏边行边随口问。
“那倒没有,他们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还是蒙汗药?船上负责饮食是谁?还在吗?”她习惯xing地连珠问道。
答话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làng漫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儿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后才换得班,之后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生辰纲的船舱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东看西瞅,刚弯腰入舱口,便刹住脚步,连着嗅了好几下,笑眯眯道:
“大杨,你闻,这迷香真不错,还是韭菜味的。”
杨岳也跟着嗅,道:“这船上晚上准吃韭菜炒jī卵了。”
“我说呢,怎么我一闻就饿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吗?”杨岳顺口调侃道,探身到舱内,看见三、四名军士歪歪斜斜地瘫坐在地上,确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样。
陆绎随后进来,淡淡地打量仓内,此仓长两丈不到,宽约丈许,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船舱无异。
“生辰纲一共有几大箱?”他问王方兴。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银首饰等等,其中还有字画与丝帛。”王方兴唉声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是再三叮嘱,我也是小心谨慎,这船只运生辰纲,不敢让其他人等上船来,免得人多手杂。可谁想得到这贼人这般狡猾……”
陆绎漫不经心地听着王方兴诉苦,看见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下,放到鼻端轻嗅。
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蜡油!其上脚印纵横!
“这么多蜡油?”她自言自语。
“哦……这个是……”旗牌官忙解释道,“我因怕字画、丝帛等物受船上的cháo气,所以特地用蜡将接口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王方兴闻言点头:“是这么回事,那些字画名贵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们还是个jīng细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圆片,在火光下细细端详蜡油。
杨岳在昏迷的军士前蹲下来,靠近口鼻处闻了闻,嫌恶地皱皱眉头。
陆绎执起另一军士的手腕,修长手指搭到军士脉搏之上,仔细把脉。王方兴满面焦灼地在旁望着,忍不住问:“……如何?”
直过了半晌,陆绎才放下军士手腕,朝王方兴淡淡道:“xing命无忧,再等一、两个时辰,待药效一过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王方兴焦急地握着拳,道,“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后能说出线索来。”
此时今夏丢了蜡脂碎屑,手持火烛,绕着这间舱室慢慢而行,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圆片照着窗框细看……
王方兴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鬼,见他们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又不说有什么线索,心下已经是极不耐烦,若非碍于陆绎的面子,早就将他二人轰将出去。
自那夜在新丰桥头,听今夏出言点出算命先生衣着上的破绽,现下又晓得她跟随杨程万,陆绎倒是十分想见识一下父亲口中所说的追踪术,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内勘查。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渐增,与杨岳对视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杨程万所叮嘱的话——“且不可胡乱说话”。只是若案qíng果真如此,那着实无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着还是早些回船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过她的细微表qíng,陆绎立时问道。
“这个……”今夏先看了眼杨岳,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杨岳在旁连连点头,看不出是在赞同她的话,还是在赞许她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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