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笑了笑,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即使痛苦难过,也不叫别人瞧出分毫,语调平淡道:“昨天是冬至,上坟的日子,我去,去给一个故人烧纸,正巧被人捉到了。宫中是不许有烧纸这么晦气的事的,我违反了规矩,挨这一顿板子也是该当的。”
宫中便是如此,说是那么多主子,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只有元德帝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主子,他的喜怒哀乐是其余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宫中的奴才不该有感情,只要好好当主子趁手的物件,称心却偏偏要违背。他一贯与人为善,又妥帖谨慎,从未犯过什么大错,可昨日大概是真的失了神志,又被刻意要捉他马脚的御膳房总管的干儿子盯住,才捉了个现行,连黄纸都没烧完。
这是大忌,挨一顿板子算得上很轻了,是看在梁长喜的面子上。不过目前的形势对称心不妙,要是梁长喜不开口,御膳房是不会再要他的了。加上翻了这么个大错,回到太监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只怕称心日后要去个冷清的地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知道内情的太监都暗地里骂称心太蠢,值得为一个死人葬送自己的一辈子?乔玉却没有,跪在称心的床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心问道:“那烧纸祭拜过后,哥哥该开心一点。你那么珍重他,他也珍重你的,在天上也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难过。”
乔玉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必知道,他是个心思简单的人,还有些傻,称心对他好,他就对称心好,也会尽力让他不要难过。
“好好的?”称心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神色晦暗,乔玉瞧不清,却本能般的觉得心惊,“我连他什么时候死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不会好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好了。
陈桑是稳定南疆军心、震慑敌军的大将,坠崖过后,一直隐瞒着死讯,直到南疆打胜了,才递上来了消息,说是陈桑坠崖,寻不着踪迹,大概是尸骨无存了。
只是前朝的事,后宫的消息不灵通,总得许久以后才知道,或许根本了无音讯。称心收买了殿前的小太监为自己通传陈桑的消息,他知道这是大忌,若是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只能提前备下伪造的纸条信件,一旦被捉住,也能不牵连到德妃。
他等了很久很久,日日期盼上苍保佑陈桑大捷而归,烧香拜佛,为表诚心断了荤食,从秋天等到春天,等到迎春花都谢了,可陈桑却死了。
陈桑的消息才传回来的那会,称心还不太相信,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个很长的噩梦,还幻想着能够醒过来,若无其事地同往常一样照看宫中内外,直到一天早晨侍奉德妃的时候直接昏了过去,生了场大病。太医来看了,说是忧思过重,气血亏空,精力不足,开了些补药,让他不要执念太深,否则是吃药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德妃算得上是个宽厚的好主子,心疼称心为自己忙了这么些年却从未出现差错,放了称心一个长假,让他好好歇一歇。称心躺在病榻上,看着外头开着正好的桃花,伸手想去够一枝瞧瞧,却被划上了手,血滴滴答答,混着他的眼泪,染红了落地的桃花瓣。
称心终于从那场大梦中醒过来,承认陈桑确实是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其实他和陈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面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得到些只言片语,可心底总有个盼头。他的心上人正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年少有成,人人欣羡,往后必然前途广阔,一生圆满。
称心就别无所求了。他是个很看得开的人,知道自己与陈桑的身份有云泥之别,并不奢求什么结果,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不必诉之于口,只希望陈桑能够万事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可陈桑却死了。
连他死在哪一天都没人知道,称心都没办法祭拜他,为他哭丧,只能在冬至这一天烧纸。
想到这里,称心笑了笑,忽的有些心灰意冷,“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没什么活头。”
第34章 决定
他说完了这句话, 屋里静悄悄的,近乎于死寂了。
乔玉心惊胆战地看着称心,他确实是很不懂事,可也能感觉到称心此时大约是真的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头了。生而为人,大多都是想活着的, 这是一种本能, 可有些时候却是例外,那些捉摸不透的情感会战胜本能,拖着他去死。
就如同现在的称心。
乔玉急的要命,还嫌自己太笨, 不知该怎么安慰称心,只能设身处地,站在称心的位置, 想活下去的念想。
他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又在景砚身边待得久了,装模作样也很有一套, 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轻握着称心的手,慢慢地问道:“那你和我讲讲那个人,好不好?”
称心从小就知道,宫中是不能交心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他瞧起来和善, 对谁都温柔公正,其实并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一人, 关于陈桑的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也不敢告诉,深深地掩埋在心底。
可或许是陈桑已死,他心里早存了死志,又同乔玉亲近,终于透露出了两句,神色十分温柔,连死气沉沉的眉眼都有了些动人,似乎是回忆起了再好不过的事,“我第一回 见他的时候,是十五岁的时候,比你大一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称心自小被送入宫,性子谨小慎微,聪慧且擅通人心,在太监所过得也算不错。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新来了个刘掌事,瞧上了称心的模样,要将他收到自己的房中亵玩,称心跟着的老掌事护着他,没让那个掌事得手,可也不敢把称心放出去,只得搁在眼皮子底下,在太监所留到了十四岁。那位老掌事年纪大了,要出宫养老了,临走前将称心送到了西库房,那里的掌事同他相熟,也是老资历。而且西库房那地偏僻冷清,旁人的手轻易伸不进去,就是日子过得苦了些,且再出不了头。
他心甘情愿地去了西库房,那里是贮存祭祀用品的地方,一年里用不上几次,见不着主子的面,也就谈不上恩宠,统共就三五个小太监,日日夜夜守着库房,只有月例,半点油水也捞不着,称心却待得心满意足。
过了一年,称心长到十五岁,西库房外面的侍卫又调换了一个,来的那个叫陈桑,个头很高,身材结实,面容英俊,总是笑着,对人义气,连侍卫们都看不上的太监都很客气,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西库房偏僻,连规矩都松松散散,大多侍卫也爱躲懒,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只有陈桑一直起的很早,还日日在外头的院子里练剑。
称心那时年纪还不大,少年心性,很羡慕高大威猛且武功高强的男子,闲暇之余会偷偷地躲在走廊后头看陈桑练剑,有时候会被对方捉住,连个招呼也不敢打,就灰溜溜地跑了。
直到有一天,陈桑叫住了他,称心吓了一跳,同手同脚地逃跑起来,却被陈桑三两步追了上来,拎住了后边领子。
陈桑笑眯眯地问道:“哎,你别跑啊,偷看了这么久,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称心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啊……什,什么代价……”他知道侍卫都是火爆的脾气,且看不起太监,觉得他们不是男人。他怕自己会挨顿打。其实往常他不会这么不小心,这么贪看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或许是被陈桑的笑容迷惑了,觉得这个侍卫与别人不同,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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