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片刻便又放下,帘子内人去楼空。
封荣也起身去了。
又一次俯身恭送御驾之后。
封旭沉沉站起身来,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个笑话,半晌不动,就只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想,自今日起,便是青王了。
可又好象只是迷糊中的一个梦,梦里那女子音容依然历历在目,未语先笑:“我们一同去陆国,”
他系于梦中时,朝臣们将他围绕起来,一一施礼。他神色端穆,谨慎的回礼。几名老臣心里不禁对赞誉有加,如此知进退,比皇座上那喜怒无常的主子好上太多。
唯有李原雍愤愤草草一揖,随着李太后去了。
香烟袅袅,一片庄严肃穆里,陈瑞也上前行礼,棱角分明的唇边难得清晰浮现笑意。抬手揖礼时,封旭就看见他仍被白布包裹右手。
他安静的站着,然后,一个恍惚,就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拆散了线绳的傀儡人偶,思绪渐渐凝滞。除了满眼除了血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血,并不是今日,今日的才区区几滴,覆不住他的眼。那是自漠北回到东都时,遭遇暗算时所受的伤。封疆回京,祖制随行兵马不许超过四百。于是,就几乎成了暗算的良机。
陈瑞征战沙场多年,按例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受伤,可是,一柄刀避无可避的披到封旭的面前。
那时候陈瑞手中的战刀,早就掷丢了。
生死的一刹那,陈瑞用手抓住了那柄几乎夺了他性命的锐利锋刃。血自骨肉之间迸溅出新鲜的血,看去,倒和那火桃花随风满天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铁腥气味,多了那种翻飞的凄丽。
陈瑞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面上拖下一条稠红,无关痛痒的模样。
可事后他知道,这伤口几可入骨,只要再深半寸,陈瑞的手就不保。
“青王。”
陈瑞的声音颤抖,揖礼的手却稳健得像铁。
他不必回拜,只微一颔首。仿佛牢牢粘黏的唇,吃力裂开,唇齿里就似像含着一块铁,不可抑制的泛着血腥味,抵着咽喉:“将军。”
内侍呈上净水,伺候封旭洗干净手,小心用丝巾把指尖最后一滴水也擦干净。然后,在尊案的优昙钵华炉焚上三根新香,安静的礼拜。
这是滴血认亲的最后一项,然后就完成了他成为青王的所有步骤。
朝臣们相继行礼去了,奉先殿内就只剩下了封旭和陈瑞。
此时艳紫蓝花的影方环佩珊珊地走上前。
她一步步靠近,身形轮廓如同从沉沉的水中缓慢浮上,一点一点的清晰。在封旭和陈瑞的眼睛里,烟雾慢慢消融,心中皆不禁有一部分收紧了。
她福身一礼,晨昏的微黄光抹了脸上,好似风霜痕迹。道:“青王。”
封旭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就崩散了一地。
这一刹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恍如是灌饱了雨水的泥土,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将出来。
封旭最隐密处突地惊悸,他不能再想,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青王了吗?”
多少人事难险,到底是咫尺天涯。
香墨双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身时,嘴唇边忽地不自觉淡淡地笑了。
可是,离弦之箭,绝无追悔。
李太后出了奉先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笑意盈盈的。回到了康慈宫,李嬷嬷向来熟知她的脾性,忙上前搀扶她落座,却不敢开口。
侍婢呈上茶,李太后安静的托着。
暮春四月,绿叶更肥,而红花残瘦。窗纱支起,清晰可见廊下庭院中在一架子淡到发白蔷薇,像失了血色的唇。原本的杜鹃都萎谢了,唯有一株凝紫的颜色花期尤其长,不动声色,眼见着春光渐老倒,似不知道如何收场一般。
上好的哥窑梅子青,釉色晶莹纯净,宛如翡翠。握在手中,虽装的是凉茶,但温润的感觉指间蔓生起来。
李太后敛了笑,冷了眼,便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偏偏此时李原雍就冲了进来。
“太后,我以为你已经打点好一切,万无一失了!”
李太后袖子掩了嘴唇,轻笑:“我是打点了,可是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她稳稳端起茶盏,太平嘉瑞茶,贵就在于茶色极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袅袅中,恰使盏如茶。这样优雅的意境,终究掩不住意难平,笑阴狠愈烈,眼梢处渗出一点绯红,透着睚眦欲裂的狠煞,镇的李原雍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王……
李太后眼前忍不住浮起的是那个胡姬,迥异与陈国女子的异域痴缠,何止是一点的手段。往日的陈王府,桃花似火柳如烟,烟岚成一层雾霭霭模糊,她的夫婿,陈王和那个胡姬早画粱间,轻怜蜜爱,对对飞春燕。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那个孩子毁了胡姬步步精心而来的一切荣宠。可是,陈王,锦,说:“这是我的长子啊。”
长子……那两个似乎清晰又模糊异常的字眼一个个,跳入她的脑中。
眼里雾霭诡异地飘散游离。陈国的皇室,从来重长不重嫡。那个孩子普一出生,宫内恩封嘉赏便源源不断。待到满月时,甚至常年深居宫中的英帝,也破例驾临陈王府。
时值冬日,十二月里的第一场满天飞雪,陈王府六进十二道敞开的中门破天荒的大开着,御驾仪仗迤逦如潮。
英帝却不过是一件玄色便袍,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她,只能小心翼翼的赔笑垂首。
那时,谁曾记得她刚刚流逝了第二个孩子,凝固的仿佛成型的浓黑暗块,不曾对他们有任何意义……
她猛地一震,双手登时一个颤抖,眼中浮起影瞬时崩溃打散。茶盏“哗啦”一声泼溅了一地,青绿的毯上水渍急速扩散,看着好像透明的血泊。
李太后发髻上的步摇凤尾璎珞,极长的流苏直垂到颊畔,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婉。
李太后深吸口气,这两天已经连打了两个茶盏,到底是失态了。
再抬头时,手肘随手撂下桌上,以手托腮,终于浮起一缕真正笑意:“他是青王又如何?终究不是皇帝!祖训亲王不得过多涉政,很多事,还是在我们手里!”
李原雍这才面色稍霁,尔后,狠狠咬牙道:“青青那贱婢?”
李太后不答,只轻轻一笑。腕子上一环玉镯殷红如血,衬在脸侧,刻痕深重的脸颊隐隐如架上的白蔷薇,失了血色一般。
窗外,比满园杜鹃蔷薇还要馥郁是一颗香樟,暮色的光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像极了李太后眼神。
转
日落时的太阳总是灿烂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将息的红烛,爆出燃烧得最烈的一株灯花。
香墨出了奉先殿,陈瑞紧跟了上来。知道他在身后,香墨脚步缓了缓,但并未停下。待香墨随侍的人识趣躲远了,他才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香墨面向落日,耀目眩人的晚照直刺如眼内,难以逼视。身躯猛然绷直,咬着牙:“人不是安置在你的贤良祠,还用得着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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