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内侍的耳目,舴艋舟停在紫薇洲边,封旭绕道才上了石桥,往万寿山去。
追上香墨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万寿山上连着第九段小瀑布,每个水潭前面都有一行青玉踏石。第三段瀑布一带的红叶尤其鲜艳,白色水花都隐在枫叶里,染成暗红。
香墨已经遣走了随行诸人,独自一人等在岸边的一颗枫树下。
枫树本直,但这颗在比香墨的头还高的地方陡然右倾,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长长的枝梢,许是负荷太重,流渡到了水潭里。
察觉封旭的到来,香墨反倒挽起锦绣衣裙,迈上了第一颗踏石上。她依然身姿端正,只是将半边脸微略侧转过来,露出些许微笑。
“是为了经宴的事来的吗?”
香墨的手中依旧擎着绡伞,伞上的紫丁花与宽敞的衣袖上的白蝴蝶,飘忽不定掩映在潭波上,斜透在封旭眼里。一刹那间,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摇动的彩卷。
封旭禁不住上前,低声道:“是的。”
可在他踏上第一颗踏石的瞬间,香墨已迈步跳上了第二颗踏石。桃粉的鞋尖在湖蓝的薄裙和青玉踏石间时隐时现,如同一线朝旭,破开沉沉云翳。
“这种事,我也插不上话……”
香墨的眼睫,蝴蝶息翅般合拢,但没有回头,因此神色间的无奈也没有让封旭看到、
封旭以为她在推脱,语气不由的硬了起来:“你可记得,在风吉你说过,百姓疾苦不是天道,不是人道,而是王道。”
一只黄鹂鸟在天空翩跹掠过,投影澄澈烟波。
即便没有回头,也能看见他发上金冠,眉目冷峭,谦谦君子,如寒玉。
那年,风吉一冢坟茔前,苍生漠漠,埋着紧邻富贵朱门的饿殍愁苦。她努力让自己无动于衷,努力去劝解那个几乎不知世事的男子。她以为那只是个佯装冷漠,却在她蓄意闯入时,缩身在澡盆里的羞涩孩子。可那个孩子却高声道,“我若是陈国的王,绝不会让自己的百姓过这样的日子。”
那气势则似吞没了万里江山的蛟龙。
如今他成了陈朝的青王,反倒内敛至了淡漠:“而如今我可以做的更好,你知道吗?”
“更好吗?”微转过头,麦金的脸颊上轻拂几丝乱发,已经有了刻痕的眼角闪烁着一点火般的微笑:“如果易地而处,你未必会比他做的更好……”
“什么意思?”
“你不懂。”
绡伞遮蔽了香墨的神色,烈日下封旭眼前一白,耳中轰然鸣响。
你不懂……
他最憎恨的三个字。
陡地,封旭下颚微扬,薄薄唇如削,鼻梁挺直如刻,整个人犹如一件坚冰的切面:“人间香火十万,不及君王枕畔一言。 ”
瀑布落下的声音隔绝一切,惟有水波流动,神光离合。清风中,挥起几颗枫叶,隐约捎来水气的清凉,可扑在面上,仍是异常暖意。红叶落,她淡淡垂头,一头散发也随散去的叶沉了下去。
瀑布飞流激的水波涌涌,却怎么也滚不过脚下青玉的踏石,唯有几颗水花落下,流转着令人目眩的日光。水中的花、水中的影,恍如真实的大千世界,光彩出清晰的轮廓。
“不及君王枕畔一言?”香墨喃喃自语,似迷惑不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
陈瑞说了她怒骂,而他说了,竟是无言以对。
擎着手绡伞伸出,然后缓缓的松开了手指。姿态宛妙,犹如撒下无数绮梦幻花。紫丁花的伞盖,落进潭中犹如一朵巨大的荷盘。
“最苦事人以颜色,偏偏迟暮无青丝。”一句终究没有说出。
封旭直勾勾地望着香墨的侧脸,她的侧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波光摇曳。
“所以,你必须跟皇上去说一说,成与不成,我只当是天命了……”
然而,香墨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面前潋滟潭水,那绺绺的发又细又长,细碎地散开。
飞长眼睫浓黑沉重,仿佛系了一个死结,结起了所有情绪。
只有良久的怔然。
封旭微微一颤,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香墨却躲闪开了。
阳光照得她一时盲了双眼,她仍自踏石上走下去,不曾行差踏错一步。
合
瀑布溅米粒般的水花,犹如细雪。踏石横穿潭面,犹如织金青纹红毡直铺出去,这华丽的道路的尽头,站着陈国的皇帝。
封荣的身后,枫树、茶树、黄杨树、罗汉松如扇形展开,仿佛所有的叶子都披上霞光,绮丽的无可比拟。
他只是朝着站在最后一枚踏石上的香墨,白皙的指自从领一直绣到袖口的柿蒂云龙纹中伸出。
天际的云彩已经饱含沉甸甸的枫叶颜色,那样耀眼。
香墨慢慢伸出手,紧紧抓着,就像一枚细腻如玉的象牙棋子握在手里。
封荣拉过香墨,就朝她身后的封旭颔首,笑道:“王兄。”
封荣上岸连忙跪拜行礼,眉宇间早就是一片谦恭惶恐。“拜见万岁。”
等封旭跪拜完了,封荣才慢条斯理的说:“自家兄弟,何必行如此大礼。”
手掌动了动,缓慢抚摩上香墨的手腕,封荣挑了挑纤细的眼角,嘴唇轻勾,问:“怎么逛到了万寿山上。”
“西北进了哈密瓜等时鲜的果子,臣本是来进鲜的。先去给万岁问安,可您不在。又听说万寿山的红叶开的好,就想来转转,哪曾想这么可巧就遇到了万岁和夫人。”
“陈瑞倒是有心。”
半晌没有声息,封旭悄然侧过目光,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的封荣。封荣没有看他,没有看枫叶红潭。似乎清澈的可一望透底的眼,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香墨。带着一种天荒地老,磐石无转的神色。
恍惚里,封荣轻轻笑着:“可巧吗?”
仿佛眼前景物灼伤似的,封旭慌忙又垂下眼,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已有了些微的颤抖。
香墨看着封旭,他恭谨的表情似有似无,看上去无痕春水般的平静,却让她忽觉一阵微痛。
一丝火在他眼中迸出,封荣慢慢将香墨的手指送到唇边,香墨无意识一颤,想要收回,却被封荣一把抓住。将她的小指含进唇舌里,他桃花一般的眉角和嘴唇弯弯而起,妖冶而蛊惑,仿佛血红的椿花,一茬一茬吐蕊。他就这样问:“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封旭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垂眼回道:“在说今天天色真好。”
封荣先是一愣,随即真的就笑出了声,但还是竭力忍住,带着香墨的手指扶在嘴边轻声地咳了咳。
待封旭行礼告退时,已经近暮的光将他的影铺撒成灰,一树枫红正浓,香墨低下头,封荣依然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她仿佛感到沉重而阴暗逼将过来,使人惊惧。
又过了半个月,在李太后的一直搁置和皇帝的不置可否下,杜江上了一道奏疏。称,天启祥瑞,却不能重开经宴,罪在内阁,罪在臣工。随即,相府内不许升火,不许食荤,以惩自身。众多的官员皆纷纷效仿,一时东都大半的人家都没了炊烟。闻讯时,李原雍震怒得将手中那最爱把玩的和阗玉马摔得粉碎,马上进宫,却得知太后去了坤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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