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荣照例钦勤殿内午睡,模模糊糊中就听见远远的金钟之声,一声一声似是永远没有止境。他最厌烦有声响吵了他睡觉,遂不耐的翻了个身。
守在帐外的德保极为警觉,忙轻声开口道:“陛下醒了?”
睡意还浓,封荣就只含糊的问了一声:“外面怎么了?”
德保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燕太妃薨天了,陛下。”
半晌不见金丝帐里出声,却原来是又睡着了。金钟敲了半晌也止了,而后,夜深了。
封荣这一觉睡得极沉,到了午夜才起身。德保守在床前,拍手就待唤人,却被封荣扬手止住。
“好闷,朕随便走走。”
说着连鞋子也不曾穿,赤足就往外走。信步走到宫人轮值休息的侧殿,就听见里面一个尖锐的声音:“燕太妃出身卑贱,不过是靠狐媚子功夫才撑了十年,她一死那些个凭着裙带关系鸡犬升天的什么文安侯,什么墨国夫人我看都得倒了!”
封荣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里面的人再说什么,一双眼骨碌乱转。殿外星光漫天,银白的月却只在墨色的天空留了一弯微痕,原来是弦月。
跟在封荣身后的德保眼看他的这样神色,不由惊得眼皮一跳,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
封荣转身缓步走回内殿,素白的烛光照耀下,他的一双赤足亦恍如白玉,踏在乌金的地上无声无息。
待回到了内殿,封荣重又躺在床上,孩子似顽劣的在锦褥上滚了两回,才对德保道:“叫人把四达拖出去,杖毙。”
四达正是刚才说话的内监,德保不敢多言忙跪在地上应道:“是!”
起身时,封荣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睡,只有胸前的玄丝团龙在灯下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康遥宫是历代太后所居之处,封荣除了登基那日上过朝,来过康慈宫之外,就再也没来过,自然也再也没上过朝。
而今日被太后李氏召来的封荣坐在美人榻上,窗外的老榕树影映进来,他一身都是荫荫绿意。
新贡上来的西瓜切成小块盛在玉碗里,封荣也不用勺子,直接用手拈了放在嘴里,然后随口一吐,一旁抱着金钵子的内侍急忙后退几步,左摇右摆,几粒西瓜子正落进了金钵子里。
封荣不由得一乐,信口道:“好奴婢,赏。”
内侍伏地谢恩,封荣却趁内侍不备的功夫,又吐出了几粒西瓜子,不想一人打了帘子进来,被吐了个满脸。
“哎哟,皇上,您怎么还爱干这等小孩子似的事儿呢?!”
说话的李嬷嬷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一边谄媚笑道,半晌,见封荣不理她,笑容就不由变得讪讪的。
李太后一直在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礼佛,此时方起了身,簪环摇曳的影映在其上,竟比屏风上的侍女图还要婀娜上几分。
李太后绕过屏风,坐在南墙红檀榻上,没有依着背靠与引枕,端端正正地直坐。仪态端庄,气定神闲的淡淡对封荣开口:“皇帝,听说你最近彻夜饮宴?现在还是燕太妃新丧,你不知道吗?”
说完抬眼看了封荣一下。见他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暗忖了稍许。才将手搭在李嬷嬷手上,起身来道封荣身旁道:“太妃新丧,宴会歌舞都是必须止了的,这是规矩。”
李太后说着,伸手便想要摸上封荣的面颊。封荣却似不经意的一侧头,望着窗外,微微牵了牵唇角,表情似笑非笑。
封荣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李太后的手僵在空中,只能长久地凝视着他的侧影。
“母后。”他的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抬起,轻轻一唤:“真可惜,我很喜欢那个女人呢……”
李太后受了一惊,只看见封荣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笑得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
簪花屏风后,花枝交缠的红铜香炉里燃着异域的沉香,袅袅在康慈宫里纠缠升起,聚散如烟花。
李太后缓缓收回手,心中忖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跟我生分到了如此地步?”
承
巧蓝是早于宫使一日到的平洲。
定安将军十年来第一次返回东都,朝谒新皇。然而本应一个月前就到东都的队伍,被突如其来的暴热耽搁在了平洲。
平洲的驿馆是两进的院落,七月里即使是夜晚也似燃着火,炙热的连呼吸都被凝结住了,而巧蓝依旧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在侍女引领下进了内堂。
院子里几株狭长的白玉簪开得如月皎洁,巧蓝身上犹带着玉簪的清香跨过门槛,伸手掀落兜帽的同时,一股极其浓郁的香气向她扑来,巧蓝一愣,细细分辨不由一惊,长居宫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长期礼佛的人才能沉淀凝结出的檀香。
侍女朝着向室内帷幕之后,轻声说:“夫人,人来了。”
片刻后,帷幕动了动。
室内数盏灯火光芒通彻,隔绝内外的锦帘,明明布料厚重,此时在灯下也变得极轻极软。交错绣着葱倩与黛紫飞鸟的锦帛帷幕,内室的人影淡淡照在其上。半晌后,才伸出一只蜜色涂着丹蔻的手,慢慢拨开了帷幕。
松花色的缠枝袖下露出手指,一串沉香佛珠漫不经心在指间绕着。一百零八颗的佛珠,佛头上的藏青色流苏一直垂在桃红色的裙上,随着微缓的步伐,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
看着那张因眉深目重而变得浓艳的面容,巧蓝眼渐渐模糊,只觉得香墨周身笼了一层晕光,缓缓跪在地上,颤声道:“私逃宫婢巧蓝,见过墨国夫人。”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着眉,问:“巧蓝出什么事了?”
巧蓝抬头警醒地超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闪闪地看向香墨。
“有什么话就说,无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着头看她,那双似是被香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那人近两三年都不曾进过我的房间了。”
香墨说得毫不在意,巧蓝却不禁陡然一惊,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声:“主子她……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薨了……”
香墨闻言,只觉得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了一个夏天的蝉声,像耳鸣一样震得她缓缓后退坐在椅子上。转眼盯着窗下白玉簪花,眼睛渐渐模糊,但她马上低头垂下了浓密的长睫,掩住了泪光。神态端然,可手死死攥住佛珠,心跳还是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她最后都说了什么……”
巧蓝低泣:“主子说,她很幸福,请夫人您不要挂念……”
香墨鸦翼似的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方道:“她是太后怎么送走的?下毒?白绫?还是五马分尸?”
“那日主子去了康慈宫喝完茶回来,睡了个午觉之后,就腹痛不止,然后就……”
却不待巧蓝说完,香墨猛地睁眼几乎是恶狠狠的瞪着她,厉声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对她下手?!我以为就算她忍不住,也要等一段时日才对燕脂下手,为什么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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