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忽然若有所感,目光向阴影处再看,霎时了然。
立起水晶棺中,闪闪流动的水银交错在其中的尸首上,日月蟠龙玄色袍服中,他的眼阖着,他的脸轻轻的垂着,凝固在脸上的神色仍旧如生时。
封荣……
陈瑞惊得一退,恰在此时,灯芯摇了摇,悠悠的光芒里跳出封荣合在身前的手,几截已腐烂出白白的人骨。
水银镇的再好,若没有冰,尸体终究开始腐烂。
棺旁是红玛瑙巨大香炉,香烟滚滚,味似雪梨,掺著些苦。那香料还是陈瑞不久前贡上的,波斯薄如蝉蚕的“瑞龙脑”。也不知焚了多少的分量,波浪一般不停的涌动,可终究遮不住的腐臭。
棺椁的对面,牢笼内唯一的光亮,一盏八角纸灯,香墨穿着碧色脏旧的裙,席地倚在墙上,似睡的极熟,双腕上扣着精钢的锁链。瑞脑香雾堆云叠雪,勾勒出枯黄的面容。
她变得衰老了。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那带着奇异穆燕音调的歌声蓦然从陈瑞的脑海中跑出来。大漠浩瀚,犹如无际,黄沙下掩埋着无数的残骸,从无人知晓。
记忆中,他也是循着这歌声,找到了执意私逃,却被困在黄沙中整整七个日夜的女人。
那歌声,是她寂寞时,缠着穆燕的盲歌者学会,转译过来,却仍带着穆燕特有的奇异音调。
流干血的飞天在她的脚下,她的脸扭着冲着风吹来的方向,没有了琴只是用单调的鼻音在缓慢的唱,轻抖的眼睫仿佛也是被风吹抚过的痕迹,血迹干涸在她的唇边,绽放如花。
彼岸芬夜繁花,犹似昨日,却已是隔世迢遥。
陈瑞没有再看,转身出了地牢。
杜铭溪还守在花荫中,见他出来后,疾奔几步贴在陈瑞身上,眼里窜起一种明亮到锋利的光芒:“怎么样?”
陈瑞心底沉了一下,退开一步,低声道:“太妃娘娘什么意思?”
“我不敢进去,我受不了见到万岁的尸体就样腐烂在地牢中!”杜铭溪眼渐渐迷茫起来:“那个女人也受不了吧?多奇怪,她一面害死万岁,一面却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他嘴角挑起来的笑意,摇摇头才说:“无恙。”
含糊的两个字更让杜铭溪茫然若失,她慢慢转开身,仿佛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怎么会无恙呢?万岁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在那么肮脏的地方腐烂?!”
一面走,小小的水珠,滴落在脸上,剔透明亮的一颗,滑至唇际,咸淡而苦涩:“那年万岁就躺在的膝盖上,垂眼时,桃花一样……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暮色远远看到一树桃花初绽,混成一团暗红,灰锈一般。
她突地揪紧自己锦绣的绸袖,血脉在指下灼痛。为什么那么痛,痛的她锥心裂骨!
“我到现在也分不清万岁说的是谁,是杜子溪,还是佟香墨,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受不了让万岁跟那个女人日日夜夜的在起,所以,将军请杀了她吧!对你们都是解脱,不是吗?!”
杜铭溪径自走了,树间的枝叶划过面颊,发髻,也觉不出疼痛。妆容散乱,鬓乱钗斜,他们都认为她疯了,也许是真的,她早就疯了。
十后,陈瑞奏请,离开东都回漠北。
在钦勤殿中,陈瑞与封旭跪别的时候,陈启和杜钧梁正站在御案的两侧,展开一卷画轴。
封旭让他看了巨幅长卷,殷翠的土地,蔚蓝的河流,那是修改渭河的流向,打通一条运河的图纸。
北粮南调。
陈瑞想,他果真是一个贤明天子,苍生的福祉。
离开东都的时候,在东都的官道上与几乘装饰华美的油壁轻车狭路相逢,在得知是陈瑞队伍时,率先避让到一旁。
陈瑞骑在马上,经过居中一辆时。风过起那车帷,素纱翻飞,抖落几余簌簌金簪光华,露出一张莫名熟悉的秀靥,不过惊鸿一瞥之间,已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却不知道为何,有什么地方很像那个肤色如金的女人……
路旁枝上绿意仍如新时,桃花却凋残了。
半个月后,陈瑞的队伍按例在平洲驻驿,他告诉属下以避暑为名,停留在此处,然后一个人再次潜回东都。
一个月后的东都正步入是夏中,运河工程已在进行,他潜在运送木料的船上,三三夜方混进了皇宫。
那一日,下着雨,地上积着牡丹花瓣,沾著泥水,仿佛一团冷火,他记得那是御苑的珍品,名唤“火炼金”。夏日里这样的气,不由叫人觉得微微的凉寒,可是,大陈宫似乎总是么的寒凉。
打昏送饭的内侍,在风帽蒙着头,进入了玉湖地牢。常年随身带着的,是把东穆燕王赠送的绝世宝刀,沿刀纹排列有半月形模样花纹,得名“半月”。而此时,向来切金断玉的半月在火星四溅中,连砍开五个碗口粗的精钢栏杆后,迸裂了一个豁口。
笼内的棺椁里的封荣,大半个尸身都腐烂了,再浓重的瑞脑也掩不住让人呕吐的味道。
“香墨!”
陈瑞将蒙在头上的风帽拿掉。
“陈瑞……”
坐在地上的香墨抬起头,似仍不清醒,极慢极缓,对上陈瑞的黑眸。
不分昼夜的地牢,彻夜长明的烛光亮在那儿,她干枯杂草一样的发散落一地,浓得化不开的恶臭中,微微一笑。
此时此刻此地,一直一直,浮现在陈瑞脑海里的是过去的时光,在贤良祠里,那个满飞雪的夜晚,她流泪着说:你欠那个孩子!
白光一闪,狰狞地吞没了青色的烛火,漆黑片中,寒晃晃的刀光劈空而来,停在香墨的颈侧,映亮了她的眼眸。
陈瑞沙哑着声音:“让帮你解脱吧!”
“不!”她仰起头,语意坚决。颈项沐浴着半月的光华,分外优美,活像是枯白的骨:“我要活下去。”
“即便是种生不如死?”
暗影重重,从头顶落下,让人好似被窥视之中,总觉得不知不觉之中便会有猛兽从旁扑出。陈瑞看着香墨,却是发现的眼睛早就盯死自己:“对你或许是。你一生征战沙场,自由的让人嫉妒。而我似乎总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由这个笼子移到那个笼子,本没有区别。”
“所以……”她暗黑眼眸里烈焰的火熊熊燃烧:“我要活下去!”
陈瑞眼里隐隐,渐渐,笑意弥漫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像针隔着几重的衣衫扎在心上。
刀,还是挥了下去。
铿锵的两声,手指顺着刀身抚摸下去时,那个豁口已接近一半。
锁在墙壁上扣住香墨双手,儿臂粗的铁链已经截断。她的袖也被截断半边,一段天水碧色的锦绸,被野兽的利爪撕成两半,恍如一只青蝶,折了翅,断了身,只余碎尸。
陈瑞拉起她往外走,香墨反扯住他沙哑开口:“挪开棺椁,那后面有出宫的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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