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他一直是肺痨缠身,承了主子的恩典才在王府一处别庄里养病,如今我去了,燕脂也去了,他自然也是随燕脂去。奴婢虽然不才,但手头还是有些积蓄,足够他们买上一处院落过活下半生了……”
陈王妃这才搀起了燕脂,轻轻笑了一声:“好了,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
笑过之后,面上又有了些惆怅。
香墨回到屋子里收拾行李时,青儿带了一个小丫鬟在院子里,张口就是:“不知廉耻的人就是不一样,上赶子爬上人家的床!”
闭口又道:“一副卑贱奴才样,就是爬也爬不了多好,要是真爬的高了掉下来也是个摔死的命!”
按以往香墨的性子早就开了门骂回去,可是经历的一夜欢爱的身体现在连动一动都不禁微微颤抖,哪里又还有气力。
过了片刻,青儿的骂声停止了,片刻功夫门被轻轻推开,双眼已经哭红的燕脂走了进来。
“姐!”
彷徨的失了颜色的神情让香墨心中猛然一滞,好像被人狠狠拧过的痛着,可面上仍得换上一张愉悦的笑脸,轻轻拉过燕脂,叮嘱道:“你听我说,我已经求了王妃把你脱了奴籍,明儿你就带着爹离开王府,知道吗?”
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如刀,此时生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姐妹的胸腹之中俱是一阵抽紧的的绞痛。
香墨的脸上因为勉力笑了,略微带了些僵硬,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波动的神色。
燕脂凝视着她,眼睛深长缱绻的悲怜,远远甚于疼痛:“我对不起你,姐姐……”
“没事,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找个好人家嫁了,富不富贵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人好。以后姐姐自顾不暇怕也护不了你了……”
“以后我来护着姐姐!”
没等香墨的话说完,燕脂便缓缓接口,声音清柔。哭红的眼此时弯弯的笑起来,竟带了很坚定的意味。
“傻丫头!”
香墨并未多想,哽咽着将手伸出去,抱住了燕脂。然后在门外德保的催促声中,慢慢松开了手。
而这,是她们姐妹间最后一个拥抱。
定国将军陈瑞位属封疆,在东都并无官邸,按例下榻在皇城之南的贤良祠。
陈国历二百二十四年,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七酉时,一辆单骑马车载着一个飨客的女子进了贤良祠。
那马车虽是上好的青花呢纹装饰,虽全黑骏马马鬃飞扬,丰姿俊秀,虽连车檐所悬鎏金叮当都刻了陈王的徽记,仍旧改变不了离别的痛苦,以及女人卑贱的身份。
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八,午后收拾好出府行装的燕脂,随着监管的婆子在的青石路上缓步走着。
路旁虽花木扶疏,然而天空云层渐渐如的翻涌,天气亦变得阴冷起来。 燕脂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台阁重重,一坐坐青灰色的兽脊几乎也变成铅色。
远远的有一名青衣的内侍走了过来,见了她们眉头一皱尖着嗓子呵斥道:“王爷说话就要过来了,你们还不一边跪着去!”
两面婆子一惊忙拉着燕脂避让在侧,跪伏路旁。
燕脂并不吃惊,这条路这个时分,陈王定是要去七夫人那里的,她早就偷偷打听清除。
月门洞出远远走来几人,居中的陈王年过不惑,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一身家常的蓝缎团福长袍,腰上束了一条螭龙玉带。
偷眼瞧着陈王到了近前,燕脂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狠狠的咬住唇。
能不能做到自己的承诺,就在此一举。
两名监管的婆子还来不及反应,燕脂已经霍然的扑在了陈王的脚下,未待随侍的内饰们惊呼出口,她已经抱住陈王的双腿,哀哭出声:“王爷!奴婢的爹重病在身,不堪劳顿,求王爷开恩,让奴婢继续留在王府服侍王爷吧!”
那声音哀柔婉转,只是听了便不由得魂酥魄软,然后燕脂缓缓仰起了头。
只这一瞬,陈王倒抽一口气,由慌便转了惊,得遇美人的惊。
燕脂的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更显得一双眼睛大的可怜。唇轻轻地抿着,因未涂胭脂,粉中便带了灰的颜色,犹含着泪的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潋滟妩媚。
不由自主的陈王伸手扶起了燕脂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脂福身一礼,垂眸笑道:“奴婢燕脂。”
秋香色的裙系了两条长长的丝绦,越发显得那腰不盈一握。
陈史记载:英帝靖元二十四年,燕脂以侍婢之身初见陈王面,陈王油然赞叹:“如此绝色方称得上天下第一!”时年英帝崩,陈王登大宝,号宪帝,王妃李氏为后。燕脂初封为昭仪,同成二年无肆封妃,满朝哗然。重臣跪劝,御史力谏,宪帝皆置若罔闻。宪帝好奢华喜淫乐,但对燕妃宠爱,十年不衰。燕妃满门荣升,其父追封文安侯,其兄世袭,其姐本为定国将军陈瑞之妾室,陈瑞妻系名门,犹在无法扶正。宪帝对燕妃笑曰:“已无法恩赏。”燕妃嗔道:“赐为国夫人即可。”遂其姐被赐封为墨国夫人,封户五百。时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同城十年,宪帝崩。
李后之子封荣即位。
已近了晌午,春日的雨季里,自梦中醒来,全身亦是难耐的酸涩,仿佛潮气沁了骨髓。燕脂刚一起身,守在床前的宫女的便掀起了素纱幔帐,一旁的巧蓝打了金铃,宫女们鱼贯而入。
她懒懒的洗漱罢了,巧蓝拿出了胭脂水粉,宫女将捧在手中的黄花梨木连环妆匣打开,一时间静安工内缠金洇翠,绚烂如霞。
巧蓝上前要给她上妆,燕脂厌倦的一挥袖,道:“不要了,你们都下去吧。”
巧蓝略一踌躇,仍是开口劝道:“主子,这不合规矩。”
燕脂信手自装匣里拈出一枝一雀七华,贯白珠为桂枝相缪的金步摇,冷冷一笑道:“少跟我提什么规矩。”
说罢,放下那步摇,金玉在桌面上一磕,闷闷地响。
巧蓝不敢再说,只领了人下去。
一排向南的长窗,全用雨过天晴的窗纱糊了,窗外阳光明媚,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燕脂索性除了薄丝的绣鞋,在特别软厚的地毡上行到了窗前。微眯着双眼望去,服丧白日刚过大陈宫已经撤下了铺天盖地的素白,显出的朱墙金瓦,更衬得碧天如洗。然而,也只能看到这么多,这座静安宫与先前住了十年的含珠宫不同,枯静闭塞,无论从哪里看景物似乎都是一样的。
想到了此处,燕脂心中涌起的竟不是烦躁不甘,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空洞。转身复又对了铜镜自照,镜中的女子仍旧貌若春花,美的不见一丝的瑕疵。
燕脂怅然的望着,胸口的空洞越来越大,直至淹没了自己。自从宪帝崩的那一刻,她就已不必再做盛装打扮。她成了太妃,二十六岁的太妃,富贵繁华就像水流一样从十指缝里溜走,只把轻微的辛酸和寒冷留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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