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_唐酒卿【完结】(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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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死。”黎嵘声音逐渐起伏,他嘶声力竭地喊,“你竟没死!”

  真佛收指,于天地寂静间缓笑。

  “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为父甚是欣慰。修罗道择于你,本是无上之选。你一路用尽手足,负遍他人,忍辱至今,便是为求登顶巅峰。你心志之坚,为父深爱珍重。”

  黎嵘喉间止不住地哽咽,他寒颤不绝,破狰枪在这一指间崩碎。他的血迸在净霖颊面,殷红铺开在身下,他倒了下去。

  “他救你一命。”真佛望着净霖怜爱地说,“你便心神皆动。净霖,百年不过弹指间,你却毫无长进。他今日杀你是真,救你也是真。追根究底,不过是利益所需。”

  净霖剑锋颤抖。

  真佛目光仁慈,缓声说道。

  “用你便生,无用则亡。你于所有人而言,只是把剑而已。”

  阿乙忽然陷入天火焚烧,他滚摔在地,痛声呼喊。海面如此平静,真佛一指便让黎嵘碎枪倒地,便让苍霁沉寂深海。他似乎手握天地,他方是万物之主。

  净霖尝到了血味,那是他咬破的舌尖。

  “吾乃天地。”真佛微笑,“傻儿子。”

  第123章 诞生

  多少年前。

  一叶小舟。前坐真佛, 后立净霖。舟穿于莲池之上,轻轻拖出迤逦的水纹。水雾弥漫,净霖用手掌接着乳白色的雾, 仰头和垂头间, 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水上。

  真佛端坐笑望, 在莲影交错间, 低低缓缓地念着经文。

  净霖不过八岁,裹着的袈裟拖了一半在脚边。他用手捉着雾, 那雾又散在他指间,如梦如幻。

  “道为何物?”净霖掌心湿漉漉,他不自在地捏紧, 天真地背起手来望着真佛,“尊者,道是什么?”

  “是你掌心雾。”真佛答道, “是你眼前花。”

  净霖说:“那是捉不到的东西,我不要它。”

  真佛垂指碰着池水,说:“大道无形, 你不要它, 它也会来找你。”

  净霖的双眸被水雾湿润, 又黑又亮。他背起的手指相勾缠,固执地说:“我不要它。”

  真佛便笑了笑, 道:“好罢。”

  净霖又问:“我随你去, 我便也是和尚了吗?我便不能够再食肉了吗?”

  真佛端详着他, 说:“是呀。”

  净霖觉得他眼神慈爱, 似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可他又总是惜字如金,仿佛只要隔着雾,隔着山,只是遥遥地端详着净霖便足够了。

  净霖不害怕,他挺起胸膛,鼓足气说:“可是我、我想吃肉”

  真佛说:“你是世间的不同。”

  净霖垂首,说:“我是人呀。”

  真佛转过头,看水茫茫间,鹭飞鹤惊。天空骤然昏暗,风猛烈地穿过,水面投映出巨大的影,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势游过。

  真佛说:“你看这天。”

  净霖仰头,云雾被疾风吹散。他张大了眼,澄澈的眸中映着威风凛凛的身形,那庞然巨物使得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口。

  “是龙啊。”净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他抬起双臂,不合身的袖袍被风吹拂飞动。他仿佛在这巨影之下,随着这风,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你要学着做一个人。”真佛说,“他也要学着做一个人。欲念是转瞬即逝,却又恒古不变的东西。净霖,你见得他遨游天际,你便会生出欲望。你终将追随本心,踏上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你们皆是这天地的变数,来日你会明白,‘想要’本身便是苦楚。”

  净霖在舟上追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看着苍龙纵身消失。他还仰着头,却问道:“苦楚是什么?”

  “是人之味。”真佛答道。

  “尊者也尝过苦吗?”净霖好奇地问。

  真佛闭眸不答,小舟继续前行,他这样枯坐在天水交错中,似乎万物不侵,仿佛百欲不受。可是当他张开眼,灰色淡淡,流露出千般困惑与痛苦。

  “我”真佛怔怔地停顿。

  水中扑通地跃出条锦鲤,将涟漪搅得混乱。他那日坐到了池尽头,也没有再回答净霖这个问题。

  “吾乃天地。”

  追溯轰然破碎,净霖捆手跪在座下。他说:“此乃笑话。”

  真佛高居座上,用着九天君惯用的面容,撑首时一只眼能看尽净霖的过往。他闻声一笑,说:“你从何处来,你将往何处去。为父都知晓。”

  “你知我从何处来。”净霖霎时抬头,“你不是尊者。”

  “我是。”真佛双眸一黑一灰,慈悲与冷酷并存于一张脸上。他便像是黑白杂糅之物,连每一个笑都截然不同。

  “你立于世间千百年。”净霖说,“你可曾尝过苦楚?”

  “我闭眼时人生,我睁眼时人灭。天地万物生死皆在我弹指之间,我一眼能望尽天下前尘,我另一眼能洞察天下将来。无人能在我面前遁形,我口中是天下之苦。我尝过苦楚,并且远比你明白的更多。”

  “你若为天地。”净霖说,“何必养我?”

  真佛的黑眸冷漠,灰眸却缓闭起来。他以单眼盯着净霖,语气无情:“我不曾想养过你,你是这天地间最该死的东西。你那剑锋自出世以来便是场劫难,你能杀人,也能杀神。”他说着,灰眸却又颤开,愧疚化在其中,声音也变得温柔,“这是骗你的话,我本该好好养着你。净霖,净霖。”

  净霖察觉怪异,说:“你到底是”

  黑眸突地露出冷色,真佛古怪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我是你父亲。”

  “你是九天君。”净霖皱起眉。

  “不。”真佛的灰眸又闭了起来,他探下身,在明珠摇晃中,残忍地说,“我说,我是你父亲啊。”

  净霖骤然面无血色。

  真佛屈指虚描着净霖的眉眼,快意道:“你本就是神诞之子,是欲念而合的孩子。你与你的母亲长得这般相似,她屡次避过你,你竟毫无察觉。乖净霖,你天生是为父的剑。你生长至今,我功不可没。吾儿吾儿,你们兄弟众人,我便只爱重你啊。”

  净霖猛地挣扎起来,梵文幽亮,这空荡荡的大殿间只有两个人的对峙。净霖觉得血液凉透,他在片刻中头脑一片空白,忽然垂首呛出血。

  “我曾布衣化斋至京都。”真佛冷冷地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净霖,“时正四月芳菲天,江面平舟载红袖。你母亲赤足拎花枝,诱我坠入软红尘。于是便有了你,她神躯尊贵,本不该承着俗物,可笑她又割舍不下,一意孤行生下你。她生了你,便知你的不同,天地劫难都源于你。”

  净霖额头抵着光滑的地板,他哑声:“胡言乱语!”

  “你心中怀剑,是孤寂命啊。”真佛抬脚碾下净霖的肩,寒声说,“你掌中那慈悲莲,便是为父给的东西。你生于世间,便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坠入欲望的罪行。欲念乱心,阻我大业的人果真是你。你天生便要杀父!枉费我那般爱重,悉心栽培,你竟毫不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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