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_长安一颗蛋【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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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杀了船老大?”

  白色广袖一晃,楚云歌伸出手指,若即若离在唇前一竖,“阿清放心,他死时,并无痛苦。”

  苏易清的眼睛一寒,凉气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身边,波光山色,眼前,隐有血气。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在犹豫什么。

  无论走到哪一边,他无法避免要面对新的死亡与斗争。

  那不是楚云歌与秦顾在子规山中的君子一战,为家族与信念;那也不是自己在城中见到的赴死青娥,为知交与情谊。

  他势必要投身到新的厮杀中去,眼睁睁看无辜丧命。

  初入子规山,他心底有过犹疑,耳边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回去,这是唯一一次,彻底脱离江湖的机会。

  可他还是回来了。

  是投奔过去的自己,在三百人命上再添楚云歌的一笔,还是,眼睁睁看故人跌落深渊,带着复仇之念,双手饱浸鲜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楚云歌,你所行所为,与当初影飞军,又有何异?”

  耳边轻笑一声,楚云歌转过身子,肩头,一片霜白。

  他立在船头,如洁白片羽,落入江湖。

  耳畔呼呼刮过的刺骨冷风忽地卷起他的清歌漫吟。

  “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歌声渐渐淡去,楚云歌负手仰头,意态清雅。“阿清,你该看过我亲手所立的墓碑。如今只身飘零,岂止天涯倦客。当我将坟墓垒起的时候,楚云歌早已变成野鬼,带着复仇的念头挣扎人间。”一语至此,他猛地展袖,沉声道:“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苏易清抬起眼,看见他瘦削肩骨,朝天耸立,像两把最锋利的刀,支着一袭白衣。

  他的白衣一向素净而泛着微微的旧,像在江南冷月中浆洗了无数遍。

  苏易清扭头,无边青山,雾色雪光,他们在江南平湖中匆匆而过。

  他记得那座坟。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那座坟的时候,从心底升起的透心寒意。

  “是那座新坟,让我等上三天。”他舒了口气,说出口的却是冷冰冰一句话。

  那座坟立在苏易清走出山洞之前,无非说明楚云歌先前出过山,而他不去逃命却走回山中,这山中有比逃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件东西必定不敢让苏易清知晓,所以要用石闸将他逼出子规山外。

  楚云歌挑眉,先是疑惑,继而恍然。

  “我原以为,连楚家蛰藏之法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倒是这儿疏忽了……”

  苏易清眼前,正有一叶枯黄野草飘荡。他看着那枚草叶,从天而落,在水中连波纹都没溅起。

  易千人,换千面,谓之蛰藏。

  归本源,露真容,谓之涅槃。

  苏易清却又摇头,“不,看到这条船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你。”

  那时候他身体中的血猛窜上了头,可走至湖畔的时候,渔舟老翁轻扫一眼,没来由让他心中一震。

  冬日深寒的冰风卷过湖面,在目光交际的瞬间,化作烟雨红灯下的温柔。

  他就知道,那苍老皴皮下,藏着江南的灵秀氤氲。

  哪怕流落街头,哪怕眼神昏昏,哪怕鸡皮鹤发,苏易清也能捕捉得到他。

  以一种超越了敏锐的直觉,隔着寒水冷雾,隔着一张陌生的脸,看到了故人。

  “所以,登上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在提防我出手?”

  “登上船的时候,我就在想,船老大或许已经死了,而杀过人的人,很难再停下来。”

  楚云歌微微侧首,并不回头,只伸出手,微微叹息地接住了空中无根的风。

  他们还是躲不过一场纠缠。

  良久,他扼腕一叹,轻声道:“是么……”。

  白衣独立,支零在渔舟上,下一刻就将随风而去似的。

  脚下,湖水湍湍。眼前,有雾迷离。

  苏易清眨了眨眼,狭长睫毛下,清光一闪。

  一点幽碧,从雾中来。

  一点轻寒,从指尖生。

  绿如春水初生,寒如秋潭落荻。

  皎洁手腕里飞起轻灵剑光,裹挟着伤心一点碧绿。

  苏易清心头一震,反手扬刀。

  雾气卷舞着破散,脚下船板咔嚓几声,骤然炸开。

  涛起浪生,如雨倒灌;水花四溅,两人影子破碎在无数浪珠中。

  苏易清凝神提气,堪堪稳住脚。在船被两人内力震碎的瞬间,各自踩着破碎木块,飞退数米。

  天上的水珠,下了一场江南烟雨般,卷起满身离愁。

  飘零的木块,浮浮沉沉,在水中飘荡着远去。

  长袖翻舞,立于烟水之上。

  苏易清眸中清亮一片,手中刀锋嗡嗡作响。

  隔着雨幕,他看见了楚云歌的剑。

  广袖临风,而修长洁白的手中,有碧绿一杆玉箫。

  一杆能吹得起满楼声色的箫。

  碧绿的尽头,寒意陡生。

  贴合箫管的半柱形剑刃,与箫齐长,剔着一匹雪光。

  半玉半铁,半箫半剑,半是春江半是泪。

  苏易清认得。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江南临风高楼中,吹响满楼清烟的箫;也是回忆中的十里红灯下,刺破重重迷雾裹挟南柯一梦的剑。

  楚云歌轻声一笑,“阿清,我三番五次放你离山,可你偏偏逼我出手。唯有山中的东西,我不能让你看到。”

  苏易清看着他修长指骨中的圆润玉箫,泛着泽泽水光,像落叶无声的映月深潭。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

  刀柄冰凉,却在他手心里烧起了火。

  “楚云歌,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明白。”

  从开始到现在,他用以支撑自己在白茫茫记忆中走到现在的,只有心中残余的一点不甘。

  当初的他,为什么黑白不辨,甘为皇权纷沓中一柄杀人刀?

  而现在的楚云歌,难道又要告诉他,你愿意付与信任的人,还是错的。

  他不想再错一次。

  蓝色大鸟在湖中急遽起身,掀起一阵清烟。

  刀光明灭,如飞瀑破空,朝水上的一袖白衣轰临而来。

  内力激荡中,周围湖中有水珠起伏蹦跳,清玲悦耳。

  雨声中有优雅轻灵一声剑啸。

  楚云歌踏着脚下一片碎木,飞身而退。转身的一刻,在鼓舞长袖中,剑光蜿蜒而起。

  是朦胧如梦的一道剑光,在潮生潮灭间,起伏了一整个雨碎春江。

  当的一声,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因这一击之力,楚云歌被震得急速朝岸上退去,而苏易清紧紧粘着刀下的剑刃,随他一道往岸上飞去。

  他们的身后,浪如积雪。

  离得太近,苏易清看见了握着碧箫的那只手。

  洁白,优美,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是写得出飞扬字迹,是奏得响春江花月的。可现在,那只手紧紧握住手中武器,带着点儿伤怀的姿态。

  他还听见了楚云歌轻轻一叹,“阿清,我若说山中的东西与此事没有半点关系,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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