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_长安一颗蛋【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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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顾的手顿了顿,摇头道:“我还没说你,好端端被楚四开了瓢,你倒说上我来了。”

  苏易清往树杆上一靠,脚尖将石子踢出老远,在干寒的天气里,声崩音裂。

  “万事过犹不及,茶水是,秦家,也是。”

  秦顾脸上惯常轻佻的笑容迅速裂开了缝隙,眼色一沉,就有黑雾覆了上来。

  “楚家,多少算得上可惜二字的。可秦家——秦家算什么?前朝就已极尽富贵,如今在萧家下睡了二十多年,再沉的梦,也该醒了。”

  他用指尖弹了弹茶水,温热的红汤在风中迅速降温,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坠在桌面上。

  秦家诞自蒙山以北,骨子里多少带着难以驯服的北地热血。可二十多年来,熏熏然流连在长安城的酒肆青楼里,陶陶然跪倒在萧家的皇权富贵下,再野的骨性,也被框固在金丝的城池里,再也逃脱不得。

  那是在骨头上拴起来的锁链——从萧家每一个小辈出生开始,就已经带着无数的繁华和富贵,不容抗拒又极尽恩宠地穿胸而过,锁住了一切可能飞出的机会。

  “阿清,你自小生活在江湖里,哪怕身兼朝廷官职,也从没有在权力中行走过。那是整个萧家,求而不得的自由啊。”

  他小时候见过金丝笼中的鸟,扑腾着翅膀,啁啾啁啾,他以为那就是萧家的处境了。

  可后来,他见到了母亲衣服上,用翠羽绣出的繁花。

  那时候他才明白,这些被一针一线锁死在衣物上,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作,死无法死,动无法动的美丽鸟羽,才是萧家。

  “二十五年来,我走过的地方实在是多。三岁时候,就跟着母亲行走在深宫内院。可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唯一感到自由的日子,竟然是江南的尾牙巷,和乞丐们在泥地里打架的时候。”

  想到什么似的,秦顾难以自禁地将茶杯凿在桌上,薄如蝉翼的纹金白杯瞬间四分五裂。

  他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当上了尾牙巷子里新的老大。

  他脱光了上衣赤着臂膀,坐在地上与人赌斗拼杀。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在巷尾吐出半口烟圈,劣质的脂粉味混着汗味,从街头飘到街尾。

  他不用虚伪地对朝官笑,不用对着满桌美色小心应对,不用终日被笼在沉沉的权力下——他躺在梆硬的土上,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世间有这样一种自由。

  可以恣意挥洒可以来去从容可以随心而动。

  苏易清抱着双臂,站在树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嗤笑一声。

  “好极了,秦顾,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国公嫡孙,侯门弟子。”他有些漠然地抬起刀,小心用手擦过去,“自由?当你仰仗着在侯门学到的武力,高高在上地仰视着地上的乞丐,哪怕你与他们坐在一起喝茶吃饭,你也永远看不明白。”

  “哪怕你只是那么一个乞丐,你也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有着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退路——当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贫民,只能永远挣扎在泥地里,眼前无路可走,身后无路可退,日日吞咽残渣剩饭,而不知人生何处是尽头的时候,你才能看明白。”

  碎裂的瓷片哐当坠落在地。

  风吹得枯树,叶子哗哗乱响。

  苏易清慢慢直起身来,弯腰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了一眼秦顾,“我和你看见的东西,都毫无交集,更何况是楚云歌,你说,是么?”

  轻红的茶汤在石桌上,铺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绸。

  秦顾伸出手指,在桌上用力划了划。

  “看不明白,就不要再看了。”他有些泄气,道:“他能封住你的记忆让你一路襄助,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长刀挥虹冲天而起,被他这句话刺激得狠了一般,带着冽心冷骨的温度滚滚而下。

  “可惜……”秦顾往椅子上靠了靠,摇头道:“倘若你晚点儿想起来,他必定能够逃出生天。楚云歌啊,骗起人来的时候,实在是没法让人怀疑的。”

  刀光渐渐消弭,只有温度残留在空中,一挥而散。

  苏易清也摇了摇头,“错了。他从没有骗过我,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有些人,哪怕安安静静站在风中,那种要命的风流气度,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更何况,当时的楚云歌,满门血仇,一身傲骨,又让人从何处开始怀疑?

  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啊。

  苏易清有些厌弃地皱了皱眉,楚云歌,这就是你的报复?

  当初的苏易清,什么都没说,轻易获得了一份难得的信任;

  而后来的楚云歌,也是,半个字也没有欺骗啊。

  说起来,他们中间,倒还真是,算得上没有欺骗的……

  苏易清猛地收刀回鞘,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秦顾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打着节拍似的,“阿清,你要怎么选,可要好好想一想。我自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你若想忘了过去,也可以继续忘。”

  可你若不想忘,还能提起手中长刀,再次对准楚云歌的胸膛吗?

  苏易清的脚踩在门槛上。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秦顾,你不该眼睁睁看着楚云容死。”

  “你应该是能救下他的。就为了让燕久死在楚云歌手里,就为了影飞军中这颗绊脚石,你——于心何忍?”

  “哈……”秦顾脸上缓缓挂起惯常的笑容,黑沉沉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所以,我就算下了地狱,也没法和他交代了。”

  第36章 第 36 章

  一角天,一蓬树。

  天是从树叶里漏出来的。

  苏易清没有走很久,他在河边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有些人,当真是天生风骨,难以描摹。

  哪怕——哪怕其中步步算计,一回头,满眼都是血海。

  白衣在江边飘,像一块落在水畔的云。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原先依稀可见的黑灰头发,如今尽已霜白。

  听见背后脚步声,楚云歌轻持洞箫,沉声道:“如今,才算得上,久别重逢了。”

  他的衣角依稀有血。

  楚云容,死于景和四年积雪未消的春天。

  苏易清一瞬间筋疲力尽,所有支撑用以走来的力气,顿时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他不算聪明,从小,师父就说过。

  他只是心念恒一,灵台清明,从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了。

  楚云歌悠悠然回首,笑得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黑瞳里,有雾起灭,无数的冤魂鬼影在挣扎。

  “阿清,我总算是又见到你。”

  苏易清怔怔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问,燕久是不是死了,可一想,楚云歌必定是早杀了他报仇的;

  他又想问,楚云歌,你何必封住我的记忆,就为了骗我与你一道杀出生天。

  可再一想——又没有必要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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