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胜的意识有些迟钝,听着那头的哭声似乎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着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何娴佩半分多钟后才像是终于听明白了过来,原本自清醒过来之后就异常迟钝的五官彻底封闭了一会儿,随即像是在一瞬间又缓缓地重启,开始逐渐地恢复了机能一样。
他听着女人崩溃的哭声,又怀着一种惊慌的心情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自己远还没有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之前一片混沌的记忆好像是被一把巨斧劈开了一般,渐渐地又恢复了清晰。
成熟的儿子,美丽的儿媳,可爱的孙子和孙女,所有的一切定格成了一幅画。然后那画被风一吹,迅速便龟裂成了无数块碎片,再彻底化成了碎粉。
而在那之后,另一幅画面却又颤颤巍巍地成了形。
那是一个身形还很幼小的孩子,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四肢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他的浑身都被撕扯出了极大的伤口,喉咙上被撕扯开的部分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那是已经永远将时间定格在八岁的崔阳。
不会再有任何未来的崔阳。
脑子里的晕眩感越来越重,崔国胜蓦然就扶着床沿侧过头,忍不住地剧烈呕吐了起来。
像是有小锤子在自己的脑袋的内部细细地敲着,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昏,他整个人的身子微微地又开始打起了摆子,随即在何娴佩惊恐的惊叫声中,崔国胜一口气没喘上来,头往旁边一偏,竟是又昏死了过去。
这一次的昏迷要比上一次来的更加深沉。但是崔国胜没有再做梦。这一次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崔阳,没有了儿子孙女,有的只是一种压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绝望的黑暗。
他独自一个人不知道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里行走了多久,但是强行将他从这片黑暗里拉出来的却是屋子里的一阵激烈的争吵。
又或者说,只是一场单方面的指责。
正在说话的尖利的女声,声音拔得很高,她的语气咄咄逼人的,声量大的几乎都要将他的耳膜都给刺穿:“你说狗不见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那么大的一条狗,放在哪都跑不了,怎么这会儿好好的就不见了?”女人的呼吸异常急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你的狗咬死了我的阳阳,你现在还想把狗藏起来?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
但是相对于女人的激动,那头男人的声音却是沉沉淡淡的,听起来似乎有些过分的冷静了:“崔太太这里是医院,请你不要过于激动。”
“虽然对于令公子的遭遇我表示十分同情,但是狗不见了就是不见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派了人去找过,但是的确就是找不到。如果崔太太觉得是我想包庇我自己的狗,你也可以自己去找警局帮忙搜查,只要你能找到,你想将它是杀是剐我都不会过问。”
“你、你——你真的以为我找不到吗?”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像是气疯了,说话的声音越发尖利,到最后几乎都有些破音,“你纵容你家狗咬死了我儿子,我跟你说,你的狗要死,你这个狗主人也是帮凶,杀人犯,你也要负责任!我要去法院起诉你,你别想着我会就这么把你放过去。”
那边男人听着那头的气急败坏,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就更淡了。他缓缓地道:“既然崔太太真的这么想,那你现在就去警局报案吧。”
他声音清晰而又慢条斯理:“我的狗咬死令公子并不是经过我的唆使才导致的,无论怎么判也不可能会被判成刑事案件。实际上这就真的只是一场不幸而又令人觉得遗憾的意外事故,闹上法庭最多对我的处罚也就是个民事赔偿罢了。”
“如果崔太太从最终目的也就是法院让我赔个几十万做小公子的安葬费,那么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太太愿意私了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支付两百万的赔偿金。”
男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缓缓地抬着眼看着对面被自己的话气的浑身发抖的何娴佩,好一会儿,突然又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我家的狗虽然脾气不算太好,但是一直也不会去主动招惹别人。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那一天它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突然疯狂……直到最近几天,我无意中去查看了一下我家院子里的监控。”
何娴佩听着男人的话,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脸色也有些难看:“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笑了笑,他道:“没什么意思。”又看着何娴佩道,“我只是希望崔太太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自己做了什么才沦落道这个下场,别人不清楚,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又道:“崔总白手起家,几十年就在X市里挣了一分家业,这的确是很不容易,我们也很敬佩。只不过可惜,崔总这么多年都是自己打拼却没能培养出一个半个合格的继承人。所以崔太太你看,崔总不过是住了几天院,崔氏地产的股价就已经几乎跌停了。”
他声音低缓地,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警告:“我认为,现在的崔家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你觉得呢?”
何娴佩本来见识就不多,这会儿被那头一劝一吓,一时间也是被唬住了。虽然她心里怒火澎湃,但是看着对面的男人,她却也不敢马上再说出什么不留余地的话来。
等到她回过神时男人已经走了,她又怒又憋屈地往病床上望去,却一不留神正对上崔国胜微微睁开的眼。
看着崔国胜醒了,何娴佩心里的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连忙走过了去哭着道:“老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我们真的没办法帮阳阳报仇吗?阳阳使我们唯一的儿子啊,他死的那么惨!他死的那么惨!我们连帮他把咬死他的那条狗杀了都没办法吗?”
崔国胜看着她许久,然后又把视线挪开了,望着天花板,声音木然地缓缓地道:“这是……报应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遗症,他说话有些大舌头,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并不怎么清晰:“之前,阳阳把那个小姑娘推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么做的吗?现在,阳阳死了,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报应,这是报应。”
何娴佩听着连崔国胜都这么说,知道这次可能真的只能这样了,一时心里悲凉,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她一直觉得崔家厉害,无论犯了什么事情,只要多用一点钱总归是能拿钱搞定的。
所以她膨胀了,飘飘然了。似乎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
但是现在,当这些以前他们玩得转的手段被更厉害的人一一用在他们身上,深切地感受着这种连正当的反击权利都被无情的剥夺的感觉,他们才能明白,作为被剥夺的那一方,他们的感觉有多么令人绝望。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病房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女人的哭声随着屋外的蝉鸣,一声一声的,崩溃得让人感觉到了绝望。
*
叶长生再次看见崔国胜已经是八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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