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只是点头:“自然。”
狄冬青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只觉得凉意从掌心渗出,钻便全身。师父的侧脸使他隐隐感到陌生,仿佛回到了初识的时候,漠然好似坚冰。
渊冰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些年来卢正秋一直未曾改变,而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象罢了。
他甩了甩头,将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脑海。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许是师父想试试自己的身手,许是师父又有道理要借武教诲。不论如何,他既然做出承诺,便要全力以赴。
卢正秋已经出手。
不论平时如何温和,只要这人执剑在手,便会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迅捷而致命。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试图追上这条闪电,却无数次望尘莫及。卢正秋的手甚至比他的眼还要快,待到回过神时,木剑已指向他的喉咙。
天光尚且昏黄,无锋无芒的木剑隐在其中,好似蛟潜水底,鸟入深林,使人难以辨认。
然而这一次,他却辨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蛟龙的尾,飞鸟的羽,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
对方的剑锋递到眼底的那刻,他向后撤了半步。
闪电擦着他的耳畔奔袭而过,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触到。
他也出手。
他转御为攻,趁对方收势之前,便将木剑直直刺出。
卢正秋匆忙格挡,双方的剑锋擦过,木器相互砥磨,在昏黄之中迸出几缕隐隐的火花。
他纵剑再攻,不断变换方向,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对方逼得节节后退。
擦身而过的时刻,他看清了师父眼中的惊诧之色。
他的心上闪过一个念头,一道出乎直觉的灵感——若要取胜,正是此刻。
这也是来自师父的教诲,面对强敌,要伺机攻其不意,时机的把握,往往是奠定胜局的关键。
九年寒暑,时机已至,他将日以继夜的积累践行其中,提剑迎上前去。
第132章 渊冰三尺(十二)
这是一场安静的比试,虽无观众捧场,却丝毫不能动摇它的精彩。
两人的身形在偏僻空旷的庭院中交错,两条影子翩若惊鸿,两柄木剑激烈地咬合着,彼此纠缠,上下难分。
狄冬青感到手中的木剑轻若无物,宛如手臂的延伸一般,收放自如,就连从前难以驾驭的剑路,如今也能轻而易举地开阖,有如神助。
自从上一次化出元神,他的内功日进千里,融会贯通,在不知不觉间,已追上了师父的修为。
若非这一场比试,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步入崭新的境界,好似攀上更高的峰顶,再无浮云遮望眼。
他生性谦逊,以至于对取胜心存犹疑,然而卢正秋却在过招的间歇敦促他道:“冬青,全力以赴,莫要分神。”
“是。”他应道,再一次发起攻势。
两人的招式套路实在太过接近,而且能够猜出对方的意图,缠斗许久,难舍难分,竟始终定不出胜负。
青年人的体力到底更胜一筹,卢正秋渐渐露出疲态,黑衫被汗水洇湿,贴在身上,凸显出肩胛轮廓。然而,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狄冬青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师父比他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强大,使他没有松懈的余地。
在一记横斩落空后,他撤剑稍慢了半拍,露出一瞬的破绽。
卢正秋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短暂的瞬间长驱直入,试图挑开他的剑锋。
他的师父没有猜到,这个破绽是他的计策。他的剑在一记虚晃过后稳稳荡开,以剑尖缠住对方,挽出一条圆弧,随后调转行路,贴着对方的剑脊滑了一段,猛地上挑。
卢正秋只觉得虎口一震,剑柄从手中脱开,摔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狄冬青深吸了一口气。
他尚未从紧张的较量中回过神,心口突突直跳,转过头,呆然望向师父。
卢正秋盯着脚边的木剑沉默了片刻,重新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淡淡道:“是我输了。”
他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正秋轻叹一声,道:“你的武艺精进至此,师父已没有什么能教导你的了。”
狄冬青一怔,摇了摇头。
卢正秋微笑道:“这是在夸你,你何必惊慌,挺起胸膛来。”
他照做了。
卢正秋将木剑收到一旁,回到他身边,视线缓缓扫过他。
许是晨曦太过朦胧,师父的视线也变得分外深沉,眼中神色变幻,像是宁静的死水荡起波澜。
他等待着,直到师父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千万不要忘了此时的感受,往后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顿,都要像方才那样,果敢,冷静,握紧你的剑。”
他重重地点头:“我明白。”
在与师父的无数次较量中,他平生第一次赢得了胜利。越过无数次失败与不甘,他理应感到欣喜。
可是,师父笼在晨曦中的神情,却令他莫名地感到慌乱,像是心口被挖去一块似的。
他的心早就交在对方手里,满溢也好,空寥也罢,都因对方而起。
朝阳终于冲破了夜色的桎梏,金色的光芒从地平线上涌出。
两人同时听到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从院墙对面传来,来自主院的方向。
卢正秋皱眉道:“一大清早,为何如此骚动?”
狄冬青摇摇头,等了一会儿,只听那声音愈发明晰,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
两人往正院走去,一路撞见许多慌慌张张的仆佣,问询一番,才摸清喧嚣的缘由。
柏侯爷回来了。
家主归来本是一件喜事,柏府上下却愁云遍布,原因有二。
其一,柏侯爷是躺着回来的。
他躺在马车里,形容虚弱,显然是在路上害了病,而且症状相当严重,浑身发热,昏睡之中咳嗽不停,随行的侍卫也不知他生了什么病,又生怕耽误了病情,只能没日没夜地赶路,一大清早将他送回府上。
其二,柏夫人没有随他一起回来。
柏夫人在春季有犯咳嗽的毛病,此番她随丈夫一同觑见皇帝,中途受到昌王妃的盛情挽留,后者以调养疾病的名义将她独自留在皇城中。
在如今紧张的时局下,人人都知道所谓养病只是借口,为的是把人扣在皇城里,至于能不能回去,就由不得本人了。
柏侯爷害病也是因为这个。此番前往都城,千里迢迢,路途艰辛,却落得一场空。非但没能和朝廷谈出结果,夫人还被扣作人质,身不由己。饶是身经百战如他,这次也慌了神,一急之下害了病。
消息很快传开,柏府上下都集中在寝房外。
而寝房里,除了贴身侍卫,还守着柏家的大小少爷,以及姒玉桐和冬青师徒。
贴身侍卫姓瞿,名叫瞿影,跟随柏侯爷做事已有二十年,一直忠心耿耿,尽职尽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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