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感到一阵暖意从脚畔传来。
那感觉细小却明晰,仿佛有人在天地间凿开一条缝,让一线光芒漏进黑暗,倾照在他赤裸的脚踝上。
他撑开眼睛,低下头,在废墟中看到一个人影。
这人深陷淤泥中,黑色的衣衫沾满泥土,脸颊上的纹路被灰尘填满,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形容宛如鬼怪。
但他并没有鬼怪那般自由无束。他佝偻着,匍匐着,指间凸起的骨节扣在地缝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攀爬,每前进一毫,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天星记得他,他明明已经身中戾毒,急火攻心,动弹不得。他的眼睛被石灰灼烫过,明明已无法视物,眼窝中只剩下两个晦暗的浊孔。
可是,他竟用孱弱的四肢撑起全身的重量,从泥里缓缓站立起来。
他看上去是那么消瘦,手腕苍白,颈侧有青筋凸起,宽松的衣衫勾勒出肩背的轮廓,宛如刀削一般尖耸。他的每一步都踉跄着,仿佛稍纵片刻,就要融化在这片幽晦的天地间。
可他的双手却是暖的。
一双柔软的掌心,缓缓覆在少年人的手背上。
低哑的声音贴着天星的耳畔响起:“你已经承受得足够多了,还是交由我来吧。”
被这人抚过的肌肤,好似被甘霖浸润,舒畅不已。撕咬骨肉的猛兽松开獠牙,疼痛渐渐退去。
天星怔怔地望着身边的人,他看上去疲惫又残破,浑身沾满污垢,眼底晦暗无名,仿佛将世上的全部苦楚都尝过一遍似的。
可他的声音竟是如此温柔。
竟像是在梦境中见过的神祗一般,沾满俗世的污垢,愈是丑陋,便愈是神圣。
“卢正秋……”天星怔怔地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为了……赎罪……”
天星没有听清他的话,下一刻,肩上被他轻轻一推,脚底一滑,从风暴眼中滑开。
周遭的世界重新回到视野中。天星看了看脚底的大地,他还站在废院祠堂前,不远处是沈昭云的尸身……本该如此,但理应死在他手下的人竟撑着身体坐起来,侧着头望向他。
“天星,方才你竟然直呼长辈的名字,未免太有失礼数。”
他眨了眨眼,迎上沈昭云的目光。这人明明被他所伤,脸上却并无怒意,反倒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臂,虚虚地向他张开。
“你已独行太久,累了就过来休息吧。”
他的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热泪滚烫,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将残留的寒意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挪动双脚,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似的,摸索着,踉跄着,扑进咫尺外的怀抱中。
沈昭云在他的背上轻抚,使他颤抖的肩膀渐渐平静下来。
他埋在对方的胸口,听见沈昭云的声音喃喃道:“……真是了不起。”
他不禁一怔,再次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野,凝向卢正秋的背影。
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也终于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在息壤即将侵入他的身体之前,卢正秋将他推开,转而将礼器握在自己手中。
狂风并未停止,反倒愈发汹涌,无穷无尽的黑雾不断从方鼎中流出的,像一条倒淌的河,卷起漩涡般的波浪,向上空不断倾注。
停泊在枯枝上的乌鸦惊飞起,漆黑的羽翼汇入天幕,在云层中凿出一个小孔。
小孔之中,突然泻出一道惊雷。
雷声低沉厚彻,余音灌耳,像是从上古洪荒中传来的一声召唤。
卢正秋的身体微顿,仰起头,肩背笔挺地拱起,好似一张绷紧的弓。
天地间至为黑暗的时刻,从孔洞中骤然洒下的雷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分外明亮,宛若一条狡黠的眼缝,居高临下窥探着他的全部。他干薄的唇,浅淡的眉,清瘦的棱骨,细密的皱纹,悉数曝在那只眼底,纤毫毕现。
任何活物都决然不能够承受这样的凝视,他看起来是那么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
不可思议的是,他仍旧醒着。
连他也不清楚原委,尽管他的身躯已疲到极致,心中的信念亦已磨尽,以凡人之躯,如何能与神明相抗,他已倾尽所能,他不过是想要涤去九年前的罪业。漫长的苦旅从这间宅院开始,若是能在此地了解,未尝不是莫大的宽慰。
可他仍醒着,因为有人在呼唤着他。
“师父,师父——”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语气中带着几分骄纵之意,像是个顽固的孩子,全然不听旁人劝告,只是执拗地、一遍一遍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一次一次地拖返。
下一刻,他只觉得背上一暖,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在胸前收紧。
坚实的心跳声透过紧贴的肩背传来,在他的心口激荡。
九年前,在狄府的院墙边,卢正秋便是如此敞开胸怀,将小小的少年压入肩窝,轻轻按住他挣动的手臂。
九年后,那双手臂已变得坚实有力,在同一个地方,穿过惊雷与疾风,冲破厚重的黑茧,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
他的少年人已经长大,却和从前一样天真而狂妄,倔强而贪婪,想要得太多,却拥有得太少,若是离了自己,这颗热烈的心会不会就此破碎。
他还不能走。
原来,这茫茫俗世,亿万生灵,只要有一个人仍旧渴求他,他便有了留下的借口。
第199章 剑挑乾坤(二)
狂风终于息止,不再用肆虐的爪牙蹂躏这片废院。
从天星执起方鼎开始,时间不过流逝了短短顷刻,然而,废院已经变了一副模样,祠堂彻底坍塌,院墙边的老树根被连根拔起,乱石和砖瓦都被掀开,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壤土,只有两串脚印盖在上面,彼此交叠。
两个身影也交叠在一处。
狄冬青的马尾辫被吹散,脸上沾满尘土,胸口像被巨石碾过一般憋闷,口中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的脸颊仍轻轻贴着卢正秋的后颈,鲜明滚烫的呼吸洒进对方的颈窝。
卢正秋几乎陷在他的臂弯中,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喉咙还有几分余劲。他翕动嘴唇,低声唤道:“冬青……?”
环在身侧的手臂一僵,终于将他放开少许,但一只手仍牢牢揽在他的肩上。
他试图转过头,耳侧的鬓发不意间蹭上对方的脸颊,熟悉的语声贴着鬓角钻入耳朵:“师父,我以为……我还以为……”
青年人的话中夹着浓郁的鼻音,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随着哽咽声一同滑回喉咙深处。
卢正秋屏住呼吸,终于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伴随着肩膀轻微的抖动,骤起骤落,像是夜幕中悄悄拍上堤岸的潮水。
他的冬青在哭。
哭泣被嚼碎吞进到肚子,几乎藏得不露痕迹,然而,两人离得那样近,来不及抹去的泪水还是涌出眼眶,顺着坚毅的轮廓滴落,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眨了眨眼,然而,眼底仍旧只有一片空洞。他忽然憎恨起自己的双眼来,无法看清那些弥足珍贵的泪水,更不能够将它们仔细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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