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云远远地看着,抿了一口酒,道:“就怕他们逗留得太久,忘了我们长风阁上的晚宴。”
“那倒不会,冬青大哥向来守信得很。”答话的人是阿瑾,正托着一盘瓜果往阁上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子,迈着琐碎的步子来到沈昭云身边,将手里的一沓宣纸递上:“师父,我写完了。”
“好,好。”沈昭云接过,将纸展平在手里端详。
小孩儿杵在一边,嘴唇嘟成一个尖,抱怨道:“你为何不教我武艺,只教我念书写字。”
沈昭云把视线从纸面上抽出,挑着眉毛望向他:“一则要等你身体养好,二则,你既然要做我沈昭云的徒弟,便不能够抹黑我的名声,既然我智勇双全,你也一样要并修文武两技,若是文技学不好嘛,那武也就不要想了……”
小孩儿听了这番话,当即憋红了脸,跺着脚道:“我学,学还不行么!”
“乖,这才像话。”沈昭云笑逐颜开,一只手搭在小孩头顶,将毛躁躁的头发揉得更乱。
坐在一旁的梁逍轻笑出声:“我的沈大才子,你可别再吓唬小朋友了,”边说边探身上前,抢过沈昭云手里的纸,“来,让梁叔叔瞧瞧……写得很不错嘛,进步很快。”
纸上写了几排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笔一划透着稚气。梁逍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些字都是人名,是五溪人的人名。
五溪人常年隐居深山,鲜少有人识得中原的文字,许多住民从生到死,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见过。
现在,那些名字跃然纸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整整齐齐,他们当中的一些已殉身火海,还有一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饱受困顿饥苦。然而,因着这一张薄薄的纸,散落各处的魂魄像是忽然间找到了落处。落在沉郁浓烈的墨色之中,也落在执笔人的心里。
梁逍抬起头,只见对面沈昭云的眼眶已泛起红色,饶是用宽大的袖筒遮掩,仍掩不住眼底泪光晶莹。
写在最后的落款是“天星”,两个字简简单单的字像是有了灵性似的,犹如星野一般闪耀,透着勃勃生机。
*
狄冬青走在昭阳坛前。
他刚刚从皇城离开,迫不及待地回到街市上,很远便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和煦的夕阳里等待他。一双手放松地背在身后,肩上铺满金色的磷粉,眉眼弯弯。
不论看多少次,这幅景致都是极美的,使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身子轻得好似飞燕,转眼便来到那人的身边。
卢正秋问道:“从皇城中远眺的感觉如何?”
他点头道:“比从前好得多,小时候我爬上最高的树顶,视野依旧会被昭阳殿挡住,那时候我就常常想,若是没有着一座大殿,安邑城该是多么天高云阔。”
卢正秋的嘴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道:“那敢情好,往后我们住下来,你可以经常看一看。”
“住下来?”狄冬青面露诧色,“我们不是要去蓬莱看海么,我还想着今晚的晚宴过后,明日就启程呢。”
卢正秋也挑起眉毛:“此番祐帝召你进宫,不是为了商谈入朝为官之事么?”
狄冬青一怔,随即耸耸肩道:“商谈是商谈,但我回绝啦。”
“回绝?”
“虽然对不住阿桐,但我实在不适合留在皇城里做官。”
“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家业么?”
狄冬青思虑了片刻,道:“我和父亲终究不同。朝堂之中不乏雄才大略,然而江湖之中,百姓的疾苦却常常无人体察,世间需要不一样的人,就让朝堂的归朝堂,江湖的归江湖吧。”
卢正秋凝着他,良久后,终于道:“你总能令我感到惊讶。”
狄冬青微微颔首,嘴角勾起:“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是私心。”
“哦?什么理由?”
“倘若我们在江湖中做个隐士,便不会再有人管我们的闲事。”
卢正秋一怔,颊上当即发起烫来,将视线避开少许,佯装无心地问道:“什么闲事?”
狄冬青的嘴巴已笑得合不拢,抬手揽过卢正秋的脖颈,将脑袋往对方颈窝中蹭:“譬如……就算我这么做,也不会有人来怪罪我扰乱纲纪。”
卢正秋一面躲他,一面板起脸,严肃道:“堂堂一介侠客,就算到了江湖里,也不能胡作非为。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师父教训的是,那就留到晚上再宣。”
“……”
狄冬青笑出了声,嘴上说着没羞没臊的话,举止倒是很乖巧,只是在卢正秋的颊侧落下一个啄吻,便将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挪开,转而牵起他的手,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卢正秋跟着他的步伐,轻轻叹道:“你啊,从前总是不准我说,最近怎么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狄冬青微微一怔,换做从前,他一定会反驳这番话,现在他却只是耸了耸肩膀,道:“有师父在身边,一直当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你也快到了能收徒的年纪,还说这样的傻话。”
“收徒?”狄冬青的眼前一亮,“这个主意不错,倒是可以考虑,只是……”
“只是?”
“只是到时候,我的徒儿若是称你太师父,未免显得你太老,若是叫你师父,我会吃醋,这该如何是好……”
“你想得未免也太远。”
“不如叫师娘如何?”
“不行。”
两人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并肩往长风阁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肩膀贴得那么近,地上的两团影子几乎融在一起。
人世清明,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前路。
前路连接着一片浩渺广袤的江湖。
第238章 后记+完结福利获取说明
冬青和正秋师父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他们旅途的开端,也是我征程的结束。
从去年到现在,连载八个月,是我写过最长的一个故事。在这期间我经历了不少人生和工作上的大事,也有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很庆幸自己挺过来,坚持按照预期写完了《桃花》。
简要说说文章的构思吧。禹国架空自距离神话时代最近的夏朝,神州和九鼎也有从神话中借鉴的部分。鲧葬身羽山,尸身三年不腐,剖腹后诞下大禹的设定,也是我国古代神话里相当“硬核”的一段了。比起高高在上的善神,这一类壮志未酬、中途铩羽的人,总是格外令人着迷,譬如鲧,譬如希腊神话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我始终认为,这一类相似的传说在中西方不同的文明里分别出现,源于人性之“善”最初的萌芽,即从自我牺牲中获得的、人格的升华。
所谓人格,不在于魂魄轮回或是寿命永生,而在于用有限的生命,实现比生存更高的价值。这种精神虽然取自神话,却和武侠中的侠义并不相悖。在《桃花》里,正秋师父就是这种精神的核心,从被抛弃的无名者,到杀人的恶者,最后转变为以身殉道的侠者圣者。而使他蜕变的力量,来自于谁的不离不弃、一片真心呢,想来不必我废话了。希望他们的挣扎和蜕变,能够博得你的一些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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