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盯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忖度他的话语。
两人对峙的时候,卢正秋的目光一直锁在女子身上,他觉察到女子持刀的指尖收紧,像是出手的先兆,于是迅速侧了一步,来到徒弟面前,仅用一只单薄的手臂,将冬青护在身后。
脚下的船板摇得更剧烈了。
卢冬青望着女子的眼睛,沉声道:“家母已不在人世,逆子冬青有要事相求,恳请面见族长。”
女子仍没有回答,却将手上的弯刀握得更紧了。
他又说:“只要让我见到族长,过后不论如何治我的罪,我也绝无怨言。”
第33章 白羽雕弓(三)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卢冬青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
他并不奢望能用只言片语打动面前的人,想要敲开灵泉谷紧闭的大门,他必须抛出手上的全部筹码。
他的身份是他唯一的筹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要羽山族人知道他的身份,必定会对他另眼相待,哪怕是抱以憎恨,厌恶,也好过视若无睹。
女子听了他的话,果真打消了离去的念头,重新转向他,视线灼热得像是要将他烧穿。
许久过后,她才开口道:“你的眉眼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卢冬青心中不禁一漾:“你见过她?”
“当然,”女子答道,“我问你,她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冬青。”他坦言道。
女子的肩膀不意间动一动,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卢冬青摇摇头。
女子发出一声轻微而漫长的叹息:“因为冬青草药性甘冽沁脾,不畏严寒,逾冬而不凋零,姜师伯从前最擅长用它来熬炼药剂。”
“姜……师伯?”卢冬青不由得怔住,“你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被堵在柔软的怀抱中。
在他充满惊讶的目光下,女子将刀扔在一旁,跳上小舟,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我叫任兰,是你的师姐,”女子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冬青,欢迎回来。”
卢冬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语气亲切柔和,与方才持刀时的凌厉冷峻姿态判若两样。
卢冬青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她带来的弩手也纷纷收了箭,解开半月阵,转而凑到码头一侧,七手八脚地拽着船桩上的粗绳,将飘开的船往岸边拉。
任兰握着他的手,将他引到岸上,口中不住感慨:“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总之你快随我回谷,大家一定很想见你。”
卢冬青已在码头上站稳,本能地转回身,去拉师父的手,却听见任兰的问询声:“这位是什么人?”
她的语气再一次变得冷淡,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卢冬青急忙道:“这位是我的授业恩师。”
卢正秋也跟着报上姓名,客客气气地抱拳道:“多有打扰。”
任兰对他的礼节无动于衷,只是冷冷道:“我们灵泉谷不欢迎外人。”
卢冬青立刻解释:“师父与我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绝不算是外人。”见对方面带疑惑,便接着说,“师父与家母是旧识,九年前,多亏他将我从京城的动乱中救出,我才逃过一劫。”
任兰的脸色稍缓和了些,对卢正秋欠了欠身,道:“抱歉,您的事我无法做主,需得禀报族长,再做决断。”
卢正秋仍是一片和颜悦色:“无妨,毕竟是我坏了你们的规矩,我也想见见族长,当面陪个不是。”
任兰微微一怔,眼中似乎露出一抹愧色,很快转过身道:“那么二位先随我来吧。”
*
离开码头没走多久,卢冬青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灵泉谷虽说以“谷”作称,却比先前逼仄的窄道要开阔得多,脚下嶙峋的乱石也被平整的草甸取代,地势沿坡路渐渐向上,远远地可以瞧见五座山峰,呈半扇状排列,彼此间隔堑而望,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剑刃劈开似的。
任兰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卢冬青介绍:“这几座山峰,叫做‘试剑峰’。”
她只简短说了一句便噤住声,目光时不时地飘到卢冬青的身上,又慌张地挪开。
卢冬青也频频将视线投向她,从近处看,她的容貌实在娟丽端庄,额前的斜发整齐地拢在耳后,背上披着一条长辫,她的举止也堪称笨拙,似乎并不善于言辞。在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弟面前,似乎还有几分拘谨。
倘若离了挂在她背上的弯刀,卢冬青几乎无法相信,她能够摆出方才飒爽凛然的武姿。
卢正秋走在另一旁,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这里是九天玄女祭剑点将的场所。”
任兰的视线很快转向他,嘴巴微微张开:“您……您竟知道么?”
卢正秋点头道:“当年九天玄女在此地试剑,放出的剑光排山倒海,将磐石劈成了五块,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将剑往地上一插,汹涌的泉水便从石缝中奔涌而出,汇成滔滔瀑布,便是羽山灵泉了,这在江湖上实在是有名的故事。”
“是么,”任兰低下头,“我已许久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远处,五峰之中最高也是最远的山巅,果真有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悬在孤凌陡峭的绝壁之上,仿佛银河之水从天而降。
那样的峭壁,竟是一柄剑劈开的。
那样的涌泉,竟是剑锋开掘出的。
若是上古的神明在此领兵点将,该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象。
任兰怔怔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水声,明明居住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间,她的嘴边却没有笑容,沉默的侧脸之中透出几分寂寥。
耳畔的水声越来越近,脚下的地势也越来越高。
众人追随任兰的脚步,来到五峰之一的山巅。
五峰虽然陡峭,却并不逼仄,山巅平整敞阔,分散着羽山族人居住的房屋。山巅之间隔着深深峡谷,彼此间经由长长的索桥相连。
最中央的山峰上有一座圆形的祭坛,辽阔而平整,少说能容纳百人,正中矗立着一座石像,身姿挺拔,手中执剑,肩上停着一只英武的玄鸟,长长的尾羽在空中舒展,羽毛上的纹路清晰可辨。
明明是一只冰冷的石雕,玄鸟却像是蕴有生命一般,仿佛下一刻便会羽化翱翔,腾飞冲天。
卢冬青抬起头,喃喃道:“那就是九天玄女么?”
“是了,那是我们的守护神。”任兰答道,“走吧,我们到她身边去,我要鸣响长宁钟。”
来到石像脚边,卢冬青总算看到“长宁钟”,那是一口古旧的铜钟,逾越千年时光,表面的纹路已斑斑驳驳,但钟身却很干净,该是常常有人打扫擦拭的结果。
彼时,天时已经近黄昏,高台上没有阻隔,钟声洒落在暮色之中,仿佛大海中央腾起的波浪,一直播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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