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累了吧,毕竟今日走了许多路。”卢冬青道,他本来装着一肚子的疑问想和师父商量,瞧见对方的倦色,便将那些话生生咽了回去。
“天色不早了,你安心睡吧。”他轻轻按着师父的肩膀,将后者按入床铺中,而后俯下身,去脱对方脚上的鞋子。
卢正秋半躺在床榻上,腿微微一僵,似乎不大习惯这样的服侍。然而冬青的动作很快,已将他两脚的鞋袜依次取下,整齐地摆在床尾。
床尾还摆着一盆水,毛巾已在水中充分浸润,卢冬青将其捞出,拧去淅淅沥沥的浮水,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师父的脚腕,将毛巾盖在上面,用手指拢住,从足底的弯弓游走到足尖的趾缝,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他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师父的身上。
卢正秋躺在床中,微微睁开眼望着他:“你不休息么?”
卢冬青道:“我暂时还不想睡,打算出去看看,熟悉一下周围的情况。”
“还是等明日我与你一同去吧。”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很快就回来,不会轻举妄动的。”
卢冬青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师父的否认,这才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又忍不住驻足,回头。
床中的人在炉火中阖眼安眠,胸口微微起伏,脸颊的轮廓融化在朦胧的橘色微光中,忽明忽暗,像是一片落叶滑进无边的夜色。
方才,他在师父的足弓侧面瞧见一条陈年旧伤疤,愈合不够充分的创面泛着深褐色,已经没有褪去的可能。
像这样的伤口,在他身上还有更多,恐怕都是年轻时行走江湖落下的。
他对师父年轻时的经历充满好奇,然而师父却不愿详述,每次他试图提起,都被对方草草敷衍而过。
他想,师父不愿说,一定是自己还没有听取的资格。
他总是自私地将这人扯进自己的麻烦里,一次又一次享受对方的庇护。
他们原本非亲非故,他已从这人的生命中夺去了许多自由,又怎能贪得无厌,继续索取更多。
他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欲念,那样粗鄙而又幼稚的冲动,怎能够用来玷污这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关上身后的门,也关上自己心头的念想。
而后,他独自走入夜色。
*
卢正秋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好似一阵鼓声从他耳畔飘开。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默默松开藏在身侧的拳头。
手指已经攥得发麻,关节处传来阵阵钝痛。
他并不是因为倦意才入睡的,正相反,他正在忍受的痛苦足以驱散他的睡意。
自从踏进灵泉谷,他便像是被拔去塞子的水壶,力气一点点从壶口漏出,如今终于快要见底,濒临枯竭。
他并不想让冬青看到,才用困倦作为掩饰,骗过了单纯的青年。
青年的心事却没有骗过他,方才冬青望向自己的目光,仿佛这房间中央的火炉,在一片晦暗中燃烧,跳跃,热烈而赤诚,令人无处闪躲。
是他以师父的名义,过早地霸占了一颗懵懂的心魄。是他放任冬青将一颗心完整地捧出,一厢情愿的放在自己手中。
那颗心太过炙热,已经灼伤了他的掌心。
他虚弱地躺在黑暗中,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神灵庇佑的地方,果真不太适合我啊。”
他从黑暗中来,最终也只能回到黑暗中去。
黑暗透过窗棱,在寂静的房间中蔓延,月亮藏在星星与云朵的背后,露出不祥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野已是一片模糊,他在窗棱对面看到了光,冷冷的银色的光,好似月亮终于坠向人间。
他对这样的光辉再熟悉不过。
这是刀剑交汇的光。
第38章 白羽雕弓(八)
虽说要熟悉环境,可卢冬青心如乱麻,一时不知从何入手,脑海中最强烈的念头,竟是离师父的房间远一些。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穿过羽山族人居住的村落,站在山崖边。
山崖边的风比别处更大,视野也更宽阔,举目远眺,能看见银色的飞瀑悬在天边,清冽的水声伴随着夜风一道钻入耳朵,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将目光撤回,转而观察身后的村落,夜幕虽已落下,村中还有不少有人来人往。灵泉谷与外界隔绝,自给自足,故而人人都要劳作,个中辛劳自然不必多言,直到这个时辰,耕田的男子们才纷纷归来。
好在谷中土地肥沃,农田的收获颇丰,山崖下方的谷地里,更有稀世罕见的珍贵药草可以采摘。
通往谷地的石阶就在不远处,卢冬青瞧见有人背着竹娄攀爬,想要过去搭话,刚走了几步,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石阶末级的转弯处,后背紧紧贴着山崖,恨不得将自己嵌到石头里去。
“百羽?”他诧异道,“你怎么还没有回房休息?”
“嘘,”岳百羽瞧见他,立刻伸手将他扯到身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瞧见我躲在这儿吗,别声张别声张。”
“躲?躲什么?”
“躲那颗半边长毛的土豆。”
她躲得当然不是土豆,而是安启明,随着她的话,安启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百羽,你跑到哪儿去了?”
卢冬青转向他,严肃道:“天色不早了,你该乖乖听安师兄的话,回房间去休息。”
“我想不去。”岳百羽撅起嘴,睁大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卢冬青,“好师兄,你帮我把他骗走嘛。”
卢冬青叹了一声:“我不能帮你。”
岳百羽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间上前一步,拉过卢冬青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贴。
卢冬青吃了一惊,虽然对方年龄尚小,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他的手触到对方平坦的胸脯,不由得向后缩:“百羽,你这是做什么?”
岳百羽道:“待会儿土豆找过来,我就大声喊,说你欺负我,把我骗到这种地方,还要脱我的衣裳,摸我的身子。”
卢冬青大惊:“这种事怎能随便开玩笑!”
话音未落,百羽已经扯起嗓子喊出声:“呜呜呜,安师兄,有人欺负我——”
卢冬青听见安启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脸已经憋成了红色:“我知道了,你别喊,我帮你就是。”
岳百羽笑逐颜开:“快去快去,把他引走。”说着绕到卢冬青的背后,将他往外推。
安启明已来到台阶附近,卢冬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安启明的视线。
安启明在瞧见他的时候,突然怔了一下。
他心中理亏,不敢造次,低下头抱拳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安师兄。”
安启明这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冬青,你瞧见百羽了吗?”
卢冬青乖巧地摇头。
“好吧,”安启明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声,“唉,那个小祖宗,非得要把我累死才开心,偏偏师父把她交给我管,唉,我又没长出三头六臂,哪里管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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