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是不打算从命了。”卢正秋一面说,一面指向桌角的荷包,“这是你昨晚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有什么名堂?”
卢正秋所指的正是昨晚安启明落在医馆的荷包,卢冬青特意将它放在不显眼的桌角,却还是没有躲过师父的眼睛。
他简略讲了昨晚的经过,又道:“我想这些钥匙之中,或许有一把能打开存药的库房,所以我便私自留了下来。安启明性情粗放,不拘小节,或许一时不会察觉自己丢了荷包,在他发现之前,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卢正秋点头道:“你打算去偷天香叶?”
“是,”卢冬青垂下视线道:“拿一些天香叶,然后迅速离开,回到梧桐镇,解了那几位朋友的燃眉之急,再另寻他法为他们解毒。”
卢正秋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并未质疑,只是淡淡地问:“你可想清楚了?”
卢冬青点头:“本来我们此行到羽山,是为了追查扶摇清风的下落,但灵泉谷与外界断绝来往九年之久,自成江湖,而扶摇清风问世不过是近一年的事,在这里怕是很难找到线索,所以不必再逗留了。”
卢正秋却轻叹了一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真的打算离开羽山族人吗?”
“我……”卢冬青皱眉,搭在桌上的手指也不禁收紧,仿佛不敢去碰那一串钥匙,“我只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了。”
他没有再做声,而是拿出一封叠好的信笺,放在枕头上。
“这是?”
“昨晚就写好的辞别信。”
昨夜归来后,他借着微弱的灯烛,写好了信,又将任兰叫人拿来的崭新衣物、器具一起摆回原处,一件也没有动。
上一次辞别,他烧尽了家中的全部。这一次辞别,他又将全部原样保留。
不论哪一次辞别,他总会走上同一条路。
这条路一旦踏出,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卢正秋在他肩上轻拍,“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咱们便动身吧。”
*
寻找羽山族存药的地点,并不算是难事。
灵泉谷的地域虽然广阔,但居住的场所都集中在试剑峰附近,寥寥数百的族人各司其职,分出了耕种的、纺织、锻造和守卫的队伍,前几日任兰带去码头的弩手,便是守卫队中的七人。
在没有异状的时候,每日清晨和傍晚,守卫队都会佩戴兵刃,在谷中巡逻。
他们巡逻的地点,自然是灵泉谷中事关重大的场所。
师徒两人佯装四下徜徉,实则注视着巡逻的一举一动,先后寻到了屯放粮米,兵刃,书卷的房间,最后,巡逻的队伍排成一行,沿着索桥往中央的神女像去了。
神女像矗立在孤峰上,周遭只有一片平坦的祭坛,一眼便可将坛上的情形尽览无余,实在没有特意巡视的必要。
可是巡逻的武者却在祭坛上逗留了好一阵,从远处看不太清楚,只能瞧见他们时而徘徊,时而驻足,似乎在往山崖下方眺望,耽搁了一阵才次第离去。
卢冬青纳闷道:“莫非这神像附近藏有玄机?”
卢正秋道:“只有亲眼看看才能知晓了。”
卢冬青皱眉:“可是从这里通往祭坛,只有四个方向的索桥可走,若是直接走上索桥,一定会引起瞩目。”
“能走的路,可并不只有索桥。”
卢正秋面带微笑,指了指脚下的山崖。
半个时辰后,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谷底。
这里的地势实在是低,连空气都比山崖上凉了几分。五座陡峭的险峰好似五柄从而降的大剑,斜插进深深地底,只露出一小截。
谷地有溪水流淌,灵泉澎湃的水源在谷底分成许多涓流,像四面八方倾泻。溪水不深,水底的石头星罗棋布,将水面分割成许多碎块,白色的浪花伴随着潺潺的水声,在视野中跳跃不止。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头,穿过一条条溪流。
在溪流分割出的浅滩上,生长着许多草木,卢冬青能认出其中的一些,还有一些只在药典中见过图画,这些稀贵的植物在灵泉被泽的肥沃土壤上生长,从枝叶到根须都是入药的材料,经过炮制,晾晒、熬煮、精炼,便能化作救死扶伤的良药。
它们都是羽山族的瑰宝。
卢冬青看得出了神,直到走在他前方的师父突然停下来,抬手往山崖上一指:“冬青,你瞧。”
是玄女石像的背后,有一条台阶向下,好似一条灵蛇的尾巴坠在山崖间。
尾巴尽头是一处小小的平台,平台深处埋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晰。
卢冬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这里有山崖和神像遮挡,四季都能躲开日头曝晒,冬暖夏凉,的确是贮存药草的好地方……只不过,咱们怎么上去呢?”
“看来只能爬上去了。”
“爬上去?”卢冬青望着刀削一般耸直的岩壁。
卢正秋揶揄他道:“要说爬墙的功夫,你可是无师自通的。”
卢冬青纳闷:“我几时无师自通过?”
卢正秋又道:“你忘了,从前你是怎么翻出狄家的院子,偷偷到街市上玩耍的。”
卢冬青怔了一下,随即慌张道:“你……你瞧见过?”
“瞧见过不止一次。那时候的你翻起墙来,动作比猴子还快。难怪狄夫人总是捉不住你。”
“好吧,”卢冬青摊手道:“时间过去太久,我已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不知是为了掩盖愧意,还是真的遗忘了那些记忆。
卢正秋倒有些困惑,他惊讶于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
九年了,时间的滔滔浪潮早该将记忆中的棱角冲淡,洗净。
然而,总有那么鲜明的一笔,非但抹不去,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中愈发清晰。从那一笔开始,他的世界才慢慢染上颜色。
他望着冬青的背影,突然有些茫然,恐惧像是安静生长的藤蔓,不知何时便在脚边生根,慢慢爬上他的心尖。
卢冬青已站在山崖边,自言自语道:“既然师父说能,那我就一定能爬上去。”
青年仰着头,乌黑的眸子眺向山峰顶端,嘴巴抿成一条线,像是在估测落脚的地点。
他专注的模样,令卢正秋有一瞬的错愕。
冬青觉察到身边人异样的沉默,立刻偏过头,关切道:“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忘了你昨晚就很疲累,今天也没的休息,不如你在此地等我。”
他摇摇头:“我与你一道吧,也好有个照应。”
接下来的时辰,他们像两只蜥蜴似的,胸口贴在冷冰冰的岩壁上,胳膊四处摸索缝隙,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行侠仗义,并不只是舞刀弄剑,常常还要做这样憋屈的事。
倘若这些事能给梧桐镇的人们带去些许希望,他便愿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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