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去戏谑的笑意之后,她的话中锋芒毕露,虽然语调轻松,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信念。
卢冬青从小随师父一道长大,身边熟识的女子并不多,眼前这位更是令他诧然不已
她的性情就好像她手中的兵器,从铃铛之中伸出的细丝,状似孱弱柔软,却储满了惊人的力气,时刻蓄势待发。
他答道:“你说的是,是我浅薄了,你莫要再笑了,让我好好为你诊脉吧。”
假乞丐果真敛去了笑意。
她没想到面前的男子如此谦逊,竟端正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
与卢冬青不同,她这些年四处漂泊,见过的男人比吃过的米粒还多,她所见的年轻男人大都有着骄躁的恶习,若被女人顶撞,一定恼羞成怒,很少像面前这位一般坦率磊落。
她心下感到几分惭愧,语气缓和下来,道:“那就有劳你了。”
卢正秋恰巧才此时推开房门,两掌轻轻地拍着,道:“年轻人果真要吵上一架才能够结缘啊,可喜可贺。”
“师父。”卢冬青瞧见门边的人,本能地挺直肩背,将关切的目光递过去。
卢正秋冲他摆摆手:“你放心,方才我瞧见那群人从山下经过,果真没有往山里走,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来了。”
“那就好,”卢冬青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但还是点头道,“师父你先坐下歇息吧。”
卢正秋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不必歇息了,我见井里还有水,先去取一些来。”
“水?”躺在床上的假乞丐好奇道。
卢正秋转向她,眉眼舒展,柔声道:“姑娘家虽然不输男子,但脸还是要洗的。”
假乞丐带着惊诧目送卢正秋出门,随后转向冬青,道:“你师父可比你有趣多了。”
卢冬青耸肩道:“没办法,谁让我是倔牛呢。”
*
倔牛给假乞丐诊了脉。
确认过脉象过后,卢冬青脸上的神色总算舒缓了些,眉头也不再打褶,他柔声对床中的病人道:“还好那舒筋散的药性不烈,并无大碍,我这里还有一些沁脾祛毒的药丹,你暂且服下。”
假乞丐也没有与他继续辩解,顺从地点点头道:“好。”
卢冬青从行囊中取了药,回到女子身边时,脸色却有些异样,欲言又止,迟疑了一阵才道:“诊了你的脉象之后,有件事我想与你确认,若是冒犯,还请勿怪。”
女子点头道:“你但问无妨。”
卢冬青道:“从脉相来看,你的体内阴气尤其亏损,而且和舒筋散没有关系,是长期气血阻滞导致的,你是不是曾经动过胎气?”
女子怔了怔,才道:“不愧是神医的儿子,连这都瞧得出。”
卢冬青照实道:“你是习武之人,体内的真气运转本就比常人强出许多,因而亏损的症状也明显许多。”
女子垂下眼帘,道:“我的确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可惜他时运不济,夭折在娘胎里,没能瞧见这萧索的神州,便到天上去了。”
卢冬青愕然地望着她,许久才说:“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女子扬起嘴角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为我伤怀,这次能够找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冬青又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女子的笑意中多了几分炫耀的神色:“你知不知道乞丐好似江湖里的水,就算芝麻大的消息,只要进了水里,被浪花卷着,总是能够传播得很远?”
卢冬青眨眨眼,道:“看来是我小瞧乞丐了。”
女子敛去笑意,接着道:“其实我此行前来羽山,并非专程为了找你,而是追着魔教的踪迹,那天在酒馆遇见你的时候,我便心生怀疑,但并不能确信,直到前些天灵泉谷里出了大事,有位姓安的小友带着一群族人出谷,引来一番轰动,我的乞丐朋友碰巧与他多攀谈了几句,这才确认你的身份。”
卢冬青哑然失笑,自己的身份原来是安启明泄露的。
他再次望向对方,道:“那么敢问姑娘是何身份?为何会有镇北军的军令状。”
女子答道:“因为我的父亲也在镇北军中效力,有幸与狄将军里共事,并且也被九年前的血案牵连,家毁人亡,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敢问姑娘的名姓?”
“这个嘛……我的名姓容我暂且保密。”
“怎么?”卢冬青不解道,“难道姑娘还有所顾虑么?”
女子耸肩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我爹爹的名气碰巧很大,而你又不擅长圆谎,若是在不该说的时候说漏了嘴,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卢冬青:“……”
他刚想争辩,便听门外传来师父的声音:“这个担忧不无道理,我看就这么办吧。”
“师父!”卢冬青的抱怨声绵软无力,最终化作一声无足轻重的叹息。
他再次转向床中的女子,问道,“就算你不肯说出姓名,也总得有个称呼,我总不能继续叫你小兄弟吧?”
对方略加思索,答道:“既然我们是在梧桐镇里遇见的,往后你就叫我梧桐先生吧。”
卢正秋立刻拍手符合:“这个称呼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
“这……”卢冬青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最终叹了口气,“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先生,往后我怕是连觉也睡不踏实。”
第76章 故人昔影(五)
卢正秋进屋的时候,端回一盆清冽的水,自称“梧桐先生”的女子用水濯洗了脸颊,将蓬乱的头发稍作梳理,看上去总算没那么像乞丐了。
将肌肤沟回中的泥垢洗去之后,她原本的面颊也随之展露出来,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不如常人红润,黯淡的色泽下透着一丝憔悴。
卢冬青知道这是她常年气血亏损的后果,是动胎流产所遗下的结症。而她竟带着如此结症,走上了习武之路,一旦她驱策功法,调行经脉,那些亏损的部分便会加剧积累,而她也势必要承担加倍放大的痛苦。
若非对自己足够心狠,她决然练不成如今的功夫。
卢冬青打量她的轮廓,确信她与自己年纪相差不会太多,然而,她连姓名都没有透露,更无意讲述过去的经历。
称呼这样一个女子为先生,实在令人口耳别扭,于是,卢冬青在心中默默称她做“梧桐”。
梧桐倒是并不在意自己的面色,大约是乔装久了,她的举手投足都很张扬,不拘小节。
她濯洗面颊的时候,两只手像是野猫在脸上里抓挠。
她濯洗头发的时候,水珠顺着发丝四处飞溅。
卢冬青杵在一旁,一直等待她抬起头来,才默默上前一步,递上毛巾。
梧桐歪过头,微微张开嘴,似乎对他的体贴举动感到惊讶,怔了片刻才伸手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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