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全然将齐夫人出卖自己的事抛在脑后,只是咬着牙关道:“他们怎能如此欺辱一个妇人!”
他的手指紧紧攥在伞柄上,咯咯作响。
若不是他的肩膀被师父牢牢地按着,此刻他怕是已经冲了出去。
卢正秋的神色严肃,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少。他贴近冬青的耳畔,严肃道:“冬青,冷静些,他们方才提到定国军,说明此番诱捕你我二人,恐怕不是单纯为了打探消息。”
冬青一怔,回过头来迎上师父的视线:“定国军为何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卢正秋眉头紧锁,将头轻轻摇了摇:“还不知道,无论如何,此刻你绝不能现身。”
冬青咬紧牙关,又往院子的方向看去,眼看那柴扉就要合拢,将彻底关进黑暗。而他却受制于人,束手无策。
难道他只能目睹惨剧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吗?
他正焦躁的当口,感到手上一热,原来是身边人不再钳制他的肩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十指轻轻按抚他的手背。
“师父?”
“嘘,师父有个法子。”
原来方才卢正秋的目光四处搜寻,落在酒馆的后墙外,墙边突然露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墙头攒动片刻,很快又被墙壁挡了去。
虽然短暂,但他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人顶着和梧桐一模一样的帽子。
他心下顿生妙计,便示意冬青冷静下来。
他松开冬青的手,转而拢起自己的裙摆,半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在冬青诧异的目光中,他将石头夹在十指和中指之间,扬臂投掷出去。
他在手腕之中注入内劲,石头穿过厚密的雨幕,轨迹却没有半点偏离,径直往后院的方向飞去,砸中柴房的门梁,顿时改换方向,从梁上坠落,刚好落在其中一个官差的头顶。
“哎呦。”那人发出闷哼,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往门梁上瞧。
卢冬青心领神会,也学着师父的样子,蹲下身从泥雨中摸找趁手的石块,迅速地丢出。
两人不愧为师徒,就连丢石块的手法也如出一辙。两人齐心协力,马不停蹄地扔出第二块、第三块……每一块石头都砸中门梁的不同位置,顺着不同的角度下落。
雨幕是最好的掩护,屋檐下的人看不清石头的来头,只觉得头顶飞来横祸,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砸了个正着。
一哄而上的官差们停下脚步,已经进门的也纷纷退出门外,仰着头张望。
在众人的注意力被时候引去时,一缕银丝顺着墙头垂下,不动声色地勾住了门框。
只听哐的一声,门框重重地合拢,就连挂在门环上的锁也凭空抬起,锁芯往锁孔的方向滑动,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咔嗒一声锁了进去。
明明没有任何人动手,可柴门却兀自合拢,兀自上锁,简直像是鬼魂在作祟。
领头的官差啐了一声口水,道:“这屋子有古怪!”
听了他的话,其余官差也纷纷打起了激灵。
虽然被他们欺辱的女人还留在柴房中,但一时间,他们谁不敢妄动,更不敢去碰那闹鬼的门锁。
老板娘还跪在泥里,见到这异状,突然抬起头,连滚带爬地挪到柴房边,一把抓住官差的裤脚:“官爷,官爷,这……这个柴房闹……闹鬼……”
官差低下头,瞧见老板娘战战兢兢的脸色,厉声道:“闹什么鬼?”
老板娘接着道:“那……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我这店里招过一个长工,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刚被一个富家少爷看上,还有半个月就出嫁,不成想有一晚……她往这柴房里搬菜坛,被过路的强盗奸淫,富家人嫌她不干净,便撤了婚约,她心灰意冷,就……就在这里上吊了。”
老板娘讲得声泪俱下,官差被她疯癫的神态唬住,连望着她的目光都变了。
她顺势抱住对方大腿,接着哭道:“她死的时候……舌头垂到地上,说是要勾住那淫贼的魂,叫他来世也投不了胎……”
官差终于听不下去,一脚将她踹开:“你这鬼店真是晦气!难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对不住……”
官差又咒骂了几声,眼见那老板娘抖得越来越凶,终于失了兴致,没再理会紧锁的柴房,带着一行人快步离开了院子。
卢冬青还怔着,望着院子里凌乱的脚印,好似野兽肆虐过似的,很快便被滂沱的雨水填满。
万幸的是,这一次野兽终于被他关在门外,没能把人吃进肚子。
卢正秋拉过他的手,催促道:“咱们也快动身。”
他回过神,见对方已经转身往雨幕中去,架势像是要跑起来。
他本能地追上去,唤道:“师父,伞——”
卢正秋已步入雨帘,在白茫茫的氤氲中转回头,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扔下吧。”
那一抹笑容,点燃了他心中的火。
他将多余的伞扔在一旁,跟随师父的脚步,穿过巷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雨势仍旧不见收敛,他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脸上的勾勒雕饰也被洇成一片,脂粉顺着脸颊淌落在地上,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爽朗与轻快。
两脚踩在水洼里,在身后抛下一串清晰的、富有节律的响动,飞溅的泥花虽然汹涌,却追不上他的速度,颓然地落回到泥潭中。
他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奔跑。
他方才救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
可他全然不在意被出卖的事,只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出卖,但他已明白,背叛他的并非齐夫人,也并非老板娘,而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严苛世道,这世道上强者欺负弱者,弱者被逼迫作恶,哪怕抛却良知,仍旧只能任人宰割。
单凭这些可怜人,是没办法自救的。
单单救助他们,是没办法改变世道的。
世道之恶,就像这场骤雨,来势汹汹,遮天蔽日。他唯有奔跑,跑得足够快,才能冲开困局。
现在他已跑起来了,那些沉诟的泥水便再也别想困住他。
他望着面前一抹红色的背影,竟像是望见雨霁云开后的一轮太阳。
第81章 褴衫共酒(一)
雨终于在午夜时分止住,被水洗过的夜空中露出一轮圆月,纤尘不染地亮彻了半边天,将远山和近水一并笼罩在淡蓝色的清辉中。
在禹国的传说中,月相是太阴幽荧在天上投下的影子,它和阳光不同,越是明亮便越是疏冷,晚秋时节,它吞噬了地上仅存的热度,使得大雨留下的水洼表面结出又凉又薄的冰。
这样的夜里,人总是格外需要温暖的,尤其是风餐露宿的人。
梧桐的手里举着一壶酒。
她刚刚迈进城东的破庙,便一路走到最深处,将松软的地面掘开,从泥里挖出几只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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