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晃着下山,悲伤和思念压倒他高大的背影,佝偻好似病重的老人。
而在他背后,初春瑟瑟的风终于吹拂了树梢新生的小芽。
翠绿的袍子出现在新砌的山神庙前,静默地,只是那样看着他的背影。
……
大河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而三舅妈对他光吃饭不干活的忍耐也终于到了极点。她在家里赌气了一整日,怕挨三舅的耳光,她并不敢把气真撒在重伤刚愈的大河身上,而只是——自己不吃饭。
三舅拿着这个常年刁横的婆娘没有办法,有意要揍她,被过来探门的秀秀他大伯给拦住。秀秀他大伯正好过几日有事要进县城,便来问大河是否痊愈,可以同去做司机学徒。
顶着满是璀璨星辰的夜色,大河蹬蹬地跑到了山神庙前。
那尊小庙仍是孤零零立在月色里。再没有神仙懒洋洋地倚在上面,挑着眉毛看他,而后搂住他温和地笑。
“我,我没有上学了。三舅让我去城里学开车。”他站在庙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去了……就住在那边了。要好久才回来一次。”
“你晓得县城在哪里吗?你晓得吧?要先到镇上,再坐车去城里。”
“山神,你……你见过车吗?你肯定见过的。我这次去城里住院的时候就见到了,很大,可以坐好多人,跑得很快。”
“山神……”
他站在那里,手发着抖。然后他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只稻杆编的、枯黄色的螳螂老汉。
“我补了一只螳螂老汉给你。但是……我没有找到好看的叶子。”因为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山里的竹叶几乎都枯了。
他弯腰将那只螳螂老汉放在祭坛上。像以往一样用石头压住它的一条后腿,以防被风吹跑。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山神庙里,顶着红布的那尊石像。
他走过去,跪在低矮的山神庙前,有些忧伤地看着那尊石像。
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方被红布遮掩的脸。
9、9
在县城里做学徒的日子,并比不上村里自由自在。因为未成年,并不能考取驾驶证,所以大河的师傅一开始并未让他学车,而是随车作为搬运工。
大河每日跟着师傅起早贪黑,将半人高的水泥袋子一包一包地从车上扛到地上,从地上扛到别处。他几乎没有闲暇时间——若是有,便被厂里其他人叫去帮手一些杂活。因为他憨厚老实,好吆喝,且人高马大、力气十足。若遇上他师傅开夜班车,他便要通宵达旦地不睡——他得盯着他那性格随意奔放的师傅,不要开着开着便打起了呼噜。
他们的厂子是个效益不错的水泥厂,有着几十号员工。厂长的媳妇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满面红光,勤劳致富。为了省钱,她并未给厂里聘请厨师,每日亲自穿着发黑的围裙对着热气蒸腾的大铁锅,抡膀挥铲,端出数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饭菜。
大河每次端着缺了口的大碗,对着那摆满桌子的几大盆,就想起山神一边一脸挑剔地评价一边将那些盆子都拢进袖子里的样子。
他为自己这生动的想象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后,往往端着碗在四周人声鼎沸中沉默地发呆,觉得有些吃不下。
因为忧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虽然他以往也不算胖——从高大变作高瘦,不过不能被称为不健康,成日地干活劳作令他肌肉紧绷而结实,黝黑光滑的皮肤下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三月之后,他得了一个小小的长假,有四天的时间。足够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两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为下雨,从县里到镇里的车抛了锚,他半路下车徒步走到镇里,花去大半天时间。再从镇里翻过几座山回到村里,已经是繁星点点的深夜。
村头的大狗远远听见脚步声,汪汪直吠。在发现是他之后,索然无味地趴了回去。
因为太晚,他并没有进屋打扰弟妹睡眠。将随身的行李——是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与一些县城特产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门口,他转身直奔半山。
山神庙还是他新砌时的模样,一只蛤蟆在祭坛底下呱呱的鸣叫,听他脚步声便跳了开去。
那只螳螂老汉还被石头压在祭坛上,他弯下腰去将它拿起来。翅膀和脑袋都已经被泡涨而松开了,是经了风雨的缘故。
以往刮风下雨的时候,山神总会将放在祭坛上的小玩意儿们收起来。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着那只螳螂,偏头看着被红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隐在庙檐的阴影里,只看得见石头身体上隐约的青苔。
他默默地将垒了几片落叶残枝的祭坛打扫干净,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庙,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将那块积了灰的红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盖回去。
然后他蹲在祭坛前开始编新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将螳螂一家放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腿脚,再用一片大树叶遮住。
他退了两步,看着静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没有出现,即便他夜里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将怀里用草纸包裹严实的一包龙须糖搁在祭坛上,低着头说,“这个很好吃的。会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对他的归来都感到惊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就像幼时的他一样,围在他周围跳跃着讨要糖果和小袋装的各类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则巴巴地围着他询问县城的模样,听他讲那宽敞的工厂,跑起来隆隆响的汽车,夜晚时花花绿绿的路灯。
他帮三舅干了一天农活,晚上便听三舅妈唠叨,还有多少多少的债务要还清,弟妹的学杂费又有多少。他将这三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三舅,并且答应三舅妈之后的工资仍旧是一点不少地交回来。
秀秀傍晚放了学来寻他,并且跟他说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学毕业,然后到镇上上住宿的初中——这样他们便近了一点,她可以周末到县城来找他耍。对于这一点,大河虽然觉得是好事,但并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每个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齐腰的小庙。
临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庙。两日前留下的龙须糖像是被鸟雀或者其他小动物刨过,破烂且粘腻地摊在祭坛上,并且招惹了一堆蚂蚁来来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过这贡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将碎糖拢起来埋在附近地里,并且打理干净祭坛,然后新摆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苕在上面。
然后他蹲在山神庙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叶子下头——又盯着山神像发了一会儿呆。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踩着路边草叶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头,不过即便他回头,也是看不见的——大山的神灵站在那里,站在祭坛的旁边,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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