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焉依然缄默不语,低着脸,一板一眼地在木材上木讷地削着。
有时,他一个人浑浑噩噩做着活儿,刻刀突然脱板,他吓了一跳,连忙缩手时,才看见木头上居然又神差鬼使地刻出一个“回”字。人一滞,怔怔看着那字。仍是那个字,仍是那些笔画。可他足足看了一刻钟,指腹于字迹上反复揣摩,直至压不住掌心急遽颤抖,他才终于将它一点一点削成碎片。这不是他该刻的字。
这不是他该想的人。
那个不该他想的人仍会不请自来。往往冷着脸,偶尔还有点心,对他的治疗也并没有停止。
他坐在板凳上,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记不得多少次,习惯使他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张脸,但目光总会先碰到发鬓旁的那只耳朵。他神色一颤,强迫自己闭上眼。
准备好的汗帕和水盆静悄悄搁在房内,没有端出来。每晚,当他呆呆把那盆子看个够,才慢慢将帕子洗净,余水倒去。第二日重新准备干净的水,干净的帕子,却也是没用上,过了二更天就换下。如此反复。藏着那根头发的书,他也不再打开,深深压到了匣子最底。
只要不动贪念,不作他想,便还能给自己找到借口。
他小心翼翼守着这种不堪一击的借口,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和谢皖回继续往来。如果他没有做那个梦。
梦中的人没有醉。在他臂弯中,两只清醒的眼睛若有所思看着他。陈焉下意识别过视线,那个人却抬起手,止住他拧开脸的动作,手指探了上来,指尖轻轻摸过他的唇角。所过之处,味道甘美。却不是酒,是两片温软的嘴唇。
陈焉失声而醒。惊醒那刻失魂落魄,冷汗浃背,仿佛在凉水里走了一遭。
羞愧之间,克制不住情绪,一拳砸在冰冷冷的石墙上。三更天的寒意抽丝剥茧,渗过窗纸,微微瑟抖,空荡荡的袖子下一点气息鼓动,仿佛钻出了游魂野鬼。他满手鲜血,绝望地攥紧那段衣袖。
“陈焉……陈焉,你真不知廉耻……!”拳眼死死抵着自己的心口,浓血沾上了膺心衣,一阵甜腥。他一遍一遍低声痛骂,“你配得上么,配得上么!”
他对你有恩,你却对他动了如此不堪的念头。
禽兽。
“皖回。”他忽然凄声一笑,低头自语,“我已经没有借口了。”
天亮的时候,他披衣过门。回春草堂的前堂依旧没人,仍是大清早,空荡荡的屋子积了一团凝固的寒意,屋檐上竟是有一两颗细小的霜斑了。陈焉慢慢迈过那道槛,手指抚过黄花梨木的柜台,想起了那张曾经压在这上边的纸,想起纸上赌气似的“丑”字,鲜活分明。他微微一笑,喉咙却刺刺的无法言语。
他抬头凝望药柜上名目繁多的标签,逐一看去,最后抽出三匣抽屉,轻轻从里面各拣了一份药材出来,放在重九时谢皖回送他的柳青色锦袋里。
谢皖回出来时见他立在柜前,微微有些吃惊,心中似有什么动弹一下,不知是何徵兆。
“你有事么?”他们的关系大不如前,说话也多了一层疏离。
“……谢大夫。我是来告诉您一声,我……”陈焉的话说到了这里,忽然像是没接上呼吸似地,断了开。他缓缓闭目,将气息平缓下来,半晌才开了口,“我的手已经好了。”
谢皖回人一怔,死寂地望着他。目光极冷。
陈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手,好了。已经一点儿都不疼了。多谢大夫一直以来悉心照顾,既然已经痊愈,日后,便不麻烦大夫诊治了。”
谢皖回还是不说话。
他觉得脚下寸土皆是刀尖,急切地想立即退出门去,将那个人关在视线之外,他才不会心如刀绞。可事实是他僵硬不动,嘴里的话却是没能停闸,渐渐加快:“那些糕点也不必了。我最近没什么胃口……”
一声巨响将他剩下的话应声截断。
地上的药末儿撒得狼藉,七零八落洒开一抹极大的弧,沾了许多在陈焉衣脚。砸裂的木盅阴沉地躺着。空气的尘埃中飞扬着呛鼻的药草味,一阵深苦。他木然站着,没有挪步。
“滚出去。”
谢皖回脸上没有怒容,没有骂相,只是平直生硬的一面冰,映得眼前的人脸色微微苍白。
良久,陈焉缓慢挪动一边脚,鞋底的药渣发出隐晦的响声,他动作更轻,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门,好像为了不在地上留下半点痕迹。背过身去的瞬间,他抬起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嘴唇。一声不吭。
他走过巷子内灰色的石头,踏上自家的台阶。跨入坎板,慢慢拉上门,青莲漆的门扇在闭合的时候就像两块颜色涂到一处,密封了起来。
【南柯巷】·十
谢皖回再没有来过。
这样的结果,他本来早应料到,那个人的性子向来就是直来直去。恼了自然便是恼了,没有再上门的道理。陈焉很多次将横木门闩放了上去,然而恍惚片刻后,仍是慢慢拿开了,摆到一旁搁着。
连日未曾出门,他一心埋头做那一件药柜。如果天色只是稍阴,他都会把工料都搬出院子来,在那堵爬着常青藤的墙下摆了板凳,贴墙坐着。凿木刻花偶尔停手,将一切声响打止,只为了痴痴聆听有没有熟悉的骂声从隔院传来。
等了很多天,他什么也没有听见。那座开着木樨的院子全然死寂,只有桂花凋残的香气冷冷清清谢了一半过来。
陈焉有时神情茫然地用额头抵住那面石墙,闭目良久,柳青色的锦袋在手中牢牢攥着。
那人采来的茱萸早已枯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靠着墙,打开囊袋,将那日取来的三样药材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每看一遍,思念就在他骨头里割上一刀。
他想,自己的骨头或许就快断了罢。
过不了多久的。等那件药柜完工,他也该从这里搬走了。
* * *
天气凉得需要在外头再添一层夹衣了。云色乌漆漆的,时不时漏下一两点厚重的雨珠,“啪”地一下能叫两层秋衫都能感觉到冲力打疼了皮肉。
陈焉望着这天暗沉沉似要有雨,收起板材搁进厢房,正将一样一样木工器具往里头迁,忽然听见外门有门扇推动的声响。那嘎吱一声仿佛已等得太久,入耳之时竟格外地不真切。他一惊过后,人才清醒了几分,心口赫然鼓点大作,脉搏脱缰,捺不住手里的东西微微发抖,死死盯住院门,连喘气也不顾不上了。
可来的人并不是谢皖回。
那是个年纪大约二十六、七的年轻后生。布袍芒屐,脸上抹着些乌七抹黑的炭灰,挎着一口包裹,屐齿间尽是湿泥,显然在泥泞地上风雨兼程所致。皂巾拢不好一头黑发,乱了几绺,蒙着微微一层薄沙,一眼便知他尚未修整,一路急匆匆奔赴此地。他的脚步微微有点跛,冲开院门,撞入了这院子来,与陈焉的视线正碰到一块。
陈焉看见他的脸时陡然大惊,一失力,手里头的竹钉竟是脱手直跌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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