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之南柯巷_焱蕖【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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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案已结,王将军可以心安了,挑些好去处游玩休憩几日也不错。”那京官话中微微带笑,忽然问,“王将军可曾游过嶞山云梯?”

  王获面有惑色,暂时转眼看着那人,摇了摇头。

  那人笑道:“嶞山险峰连绵,峭壁万丈,山势极为陡峻。传说古时有一位无名巧匠,以万余木板沿石壁叠上,修筑登山云梯。无绳索,无支柱,无栏栅。世人虽借梯道直上,却往往因为愈高愈陡,半途而废。仅有一名云游的苦行僧,一个接着一个踏板,苦心积虑,终于攀到云梯最顶。可那些木板经了多年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最后的那一级受潮腐坏,踩上去时差点断裂叫他摔死。偏偏那僧人有颗俗心,极为记仇,登上巅峰之后,始终忍不住要出那一口恶气,于是他回身去踢了那板子一脚,谁知就是那一转身,失足落崖,粉身碎骨。”

  王获身形微微一晃。而那京官却不紧不慢补了一句:“若那僧人全心全意登峰,撇开那块碍脚的踏板,说不定早在众峰之顶,一览群山壮阔了。可惜他心眼容不下沙砾,白白葬送了好前途。”

  说罢,话头回转:“是个好去处,将军闲时不妨去游览一番。”

  王获半晌才缓缓颔首,道了声谢。

  “本官回京路上恰好路过陈焉原籍,押送之事,可以代劳。离京时已禀报过大丞相,车马俱备,也好替将军减一桩苦劳。”那人恭敬地对王获一作揖,从容优雅。王获脸色数变,慢慢点了头。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条性命几经生死交界,竟得保全,惘然不已。直至出狱那日仍觉着活在梦中。

  所有昔日积攒的一点财物皆被没收,充了军饷。他只留下一柄老剑,几本兵书。离开幽都那日,王获竟然没派一人跟随押解的车马。他粗服糙衣,黯然坐在车厢一角,如行尸走肉,不言语,不动弹,只终日盯着颠簸的车板。那京官坐在他对面,依然打量着他,待出了浛州边界,突然开口:“陈焉,你返乡之后,切记自己并非平民,而是带罪之身,凡事须得小心谨慎,安分守己。若再惹祸端,收押入监,想出来就难了。”

  他毫无反应,浑然未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着性命,回乡下找点普通活儿也不坏。你想开些。”那人说到此处,忽地轻轻一笑,“听说……你救过一个名叫徐有贵的京商?”

  他垂了垂眼睛。那男子凝神略略一想,轻描淡写道:“聿京近年颇为景气。等你休养好了,若乡下没活计,去京城走一走也无妨。反正也有照应之人。”

  那人说完,便再没提别的事情。

  回到原籍,他从来不提自己曾是将军,旁人只知他是因为获罪而被逐出行伍,难免有一番谣诼诽谤。叔伯兄弟见他既无功名,又无军饷,何况缺了一只手需人照料,都以为不齿,一心要把他撵走。他被乡邻孤立,度日如年,心中尽成槁木死灰,却不愿做人累赘,恍惚间依稀记起那京官的一席话,想到或许当真可以投靠徐有贵,便默默收拾行装,来到聿京。

  说到这里,陈焉黯然闭起双目,喉内犹有血腥,低哑道:“我这命,是捡回来的。黎飞,你那时不在场,不知道我看着他算着每一个字,一刀一剑砍在弟兄们背上,如何心痛欲绝!认罪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还能活到今天。现在想想,或许死了反而干净。”

  黎飞扶着他的肩膀,哽咽难语。

  陈焉凄然一笑:“……黎飞,有时我总在想,若我也懂得玩弄权术,以权谋私,弟兄们跟着我或许早已荣华富贵,又怎会受这种苦?”

  “将军,”黎飞眼中噙泪,“将军若是王获那样的小人,弟兄们又怎么会死心塌地追随你!吕老将军生前正因为人豪迈耿直,骞字军才一直誓死效忠,从无二心。您深得老将军喜爱,继承了他老人家的遗志,总是为将士们着想……王获他何曾及你万分之一!我千里迢迢,北上寻你,为的不过是看看将军现在过得好不好。倘若将军他日东山再起,弟兄们必将竭力拥护!”

  陈焉垂目苦笑,咽喉疼痛,左手按在断臂之处,颤声道:“不可能。我已终身带罪,铁案难翻。王获的权势日盛,他王氏一族熟识朝中重臣,更与皇族外戚互有联姻。士庶界线本就不可逾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只因先师出身高贵,大力举荐,我才得将军头衔,已是罕有。说实话,即便皇上洞察实情,他也决不会为了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得罪王家,惹怒外戚权臣。只怕还要连累上奏之人。”

  黎飞本是个出身乡野的直性子,想法单纯,从不曾细究其中的迂回曲折,原以为上京可望洗冤,听完他这番话已经煞白了脸,眼圈更急红了几分:“……难道,难道将军一点指望都没了?”

  “指望,这辈子怕是没有了。我右手残废,哪怕假造户籍,隐姓埋名,军营也不可能收我。更别说王获尚在。”陈焉攥紧的拳头不住打颤,“我只求,只求……安安稳稳,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如此。”

  响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陈焉那瞬间心脏猛地一窒,五雷轰顶。惊惶望去时,蓦然看见那个人站在院门后,手将半掩的门扇推至全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一刹那足以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站在那儿多久了?竟然因为情绪太过悲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多日不见,谢皖回的脸色似乎有了一分憔悴,可那对眉目却是清醒得怕人,面容稍有苍白,然而没有透露出半点情绪,每一道轮廓都藏着刀削的力度,两只黑漆漆的眼眸微微闪动,纹丝不动盯着陈焉,身板笔直地僵着,手握成拳,身旁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一样滞重。

  陈焉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打碎了神智,思绪早已七零八落,顷刻大乱。他一急,心血倒涌,两眼一黑站起身来。

  黎飞却是极其警惕地瞪着谢皖回。

  见他白衫素服,并不像官府中人,但他想到方才陈焉所说之事已尽被此人听去,心头一凛,冷着脸,霎时将袖内藏的一把短刀掣出!

  【南柯巷】·十二

  “你是何人!竟偷听我们谈话!”口中一喝,身形早已脱飞,直逼谢皖回。

  “黎飞!不可!”夺目寒光硬生生将陈焉的心神煞醒,见黎飞手中一柄两尺长的柳叶刀锋芒毕露,乍现杀机,他面容顿时惨白,骤然纵步追上,急声大喊,“不可伤他!”

  电光火石不过刹那,他抢快黎飞两步有余,一下抓住谢皖回的手臂,大力朝一侧掀开,黎飞的刀锋离谢皖回只差毫厘,刺中一爿衣袖,只听布帛被凌空破开,发出一声脆响。陈焉闻声愈发心惊,回步用身体截住黎飞,眼看他又要使出下一招,迫不得已连退数步以自身拦住谢皖回,神色戚然:“我认识他!他不是生人!——黎飞,你快把刀放下!”

  谢皖回却全然没有惊惶失措的表情。他只是定定看住陈焉的背影,眼神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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