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日皆是如此,外间传惠帝宠他的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但实际上惠帝留他在身边,除了第一日述了职,之后这几日便都只是留他在眼前而已,旁的话都未多说。
不过谢无陵倒不似那年那般少年意气满怀,连一向高扬的眉,今年见来也平顺了不少。所以惠帝不言语,他就在殿里出神,看似各自相安无事,又心下各怀鬼胎。
惠帝还在和陆老将军絮絮谈着什么,谢无陵顾着赵祚归扶风后的打算,未听得二人之间的谈话。
谢无陵不知出神了多久,突然听到“谢相”二字,这才回了神,竖了耳朵听来。
“老夫记得,这茶啊还是当年谢相煮的,圣上最喜啊。”陆老将军一边说着,一边往谢无陵这处瞧了瞧,又继续道,“后来王丞的大郎君朔郎君也煮得一手好茶,可惜老夫没口福,只早年吃了一次。”
“嗯,昭行的松溪寿眉,确是一绝。”惠帝落子的手罢了子,看向了角落里的谢无陵,“寡人记得谢小先生也是贤山昭行的,不如给陆老将军煮上一壶?”
陆老将军连忙摆手,却递了眼色向伴驾的福公公道:“劳烦谢小先生了。”
谢无陵自然知道陆老将军的意思,陆家旧时因陆老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欠了他谢无陵一求,谢无陵一直未言求什么,这人情便一直欠着。
况看惠帝的意思,谢无陵这样昭行的谋士,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他自然乐意顺水推舟,凑个两全其美。
谢无陵顺势承了意,迈了一步上前,低首道:“陆家忠烈,平之敬仰已久;老将军德高望重,能奉茶是平之之幸。”
一旁候着的福公公受了陆老的眼色,便遣了身边的小奴去备来茶具,由着谢无陵调匙煮茶。待寿眉烹成,递于二人手中。
陆老低首呷茶一口:“正是如此,多年前谢相煮来,也是这滋味。圣上以为如何?”
“束言,今日你的话过多了。”惠帝瞥了一眼向陆老将军。
陆老将军随即爽朗笑来:“人老了,话总要多些。圣上不喜,陆缄记着了,下次定不言语。”
谢无陵听着陆老与惠帝对话,全然不似君臣,倒更像老友。恍然好像懂了这陆家一家将门如何能在这文士的庙堂里,一枝独立。
陆老将军将手中的茶盏置在了一边,便听惠帝道:“寡人听闻你家大郎君慎成今日打北疆归府?”
陆缄抬眼看着惠帝,笑容更盛了。陆慎成是陆缄的大儿子,比他弟陆未鸣成器多了。十五岁便跟着叔父离了京城,去了北疆戍边。每两三年逢冬时,才归一次扶风。
“正是呢,老臣还应了拙荆晌午归府呢。”陆缄偏了偏头,看了看日头,眉头皱了去,起了身,道,“臣请先离。”
惠帝本无意留他,今日的主角也本不是陆束言,而是角落立着的那个。惠帝摆摆手,算是应了陆老将军之请,又叫了身侧的福公公送他。
待榭里人去了,惠帝才端了茶盏,抿了一口,道:“寡人上次喝这茶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冬日。”
谢无陵调茶的手不禁颤了颤,他仿佛知道了眼前人在说的那个日子,是什么日子。
“那时谢相啊,才回扶风。竟不是为了寡人,也不是为了这江山与众生,竟只为一黄毛小儿。”惠帝将茶盏放下,茶盏碰着桌案,磕出一声脆响,也像磕在了谢无陵心上。
有些事自己想的,和从别人那处听来的,总是不同。自己想总会避重就轻,别人说,便多是不管你喜好,一并说了来。
“他煮茶,爱讲道理。寡人那日便又听他讲了个道理。他说这十余年啊,他走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地方的燕子,无论哪有一处,都与扶风的梁间燕不同。小先生以为,是何处不同?”
谢无陵将手中的茶匙搁置在一旁,目光虚了几分:“平之曾听师父说起过。鸟肯屈居檐下梁间,总是因那处,有他眷恋之物,所以不能离,也不愿去。便是一时放下了,也会有再归之日。”
谢无陵的目光收了回来,眸光添了灼然,看向了惠帝,又道:“所以师父会再归重阙,也是…”
他点到辄止,没将这话说完。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的师父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才归重阙。但他以为除了自己,便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重阙,还有什么是师父眷恋的呢?
惠帝却好像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惠帝不动声色地将心下突然生出来的一段酸楚咽下,竟是要等到这时候,才懂了那人的意思。
可惜,晚了。
惠帝的手在棋篓里抓紧了一把黑子,半会儿子又松开了手,才继续道。
“但你师父那日讲的,却不是这个。他说,扶风的老燕,只求幼鸟能平生安乐。而那些扶风梁间燕窝里的幼鸟也只需饿时张口唤声老燕,便有吃食。但昭行的不同,昭行的老燕,想幼鸟能有真正翱翔于空的机会,想它高飞,却又恐它飞高失命,便总要在身后将它看着。看它飞不高了,又不敢马上去扶它,怕它以后赖上了,便丢不掉了。只有待它要跌入地了,才上手扶它一把。”惠帝似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抬了眼,眼里带着笑,问谢无陵道,“他总是最会讲道理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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