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陵第一次见桑落,瞧他深目大眼模样,便猜他是胡人,但他不似书上说的胡人那般,他没有碧瞳。
不过桑落说过,他是胡人,他的母亲是胡姬。但他自幼便不知自己父亲是谁,也随了母亲,姓做阿鹿孤。
至于他母亲阿鹿孤,曾是西北凉州城里达官与都护都爱请去座上的舞者。峨眉碧瞳,腰身曼妙,又生了媚颜酥骨。那时众人提及胡姬阿鹿孤,便说她是凉州的妖,富者竞逐,穷者艳羡。
后来阿鹿孤不知和谁私配了终生,宛如归了天去的仙人,一夜之间,在这西凉地销声匿迹了。再回来时,她已生下了小阿鹿孤,她抱着襁褓又带着一身落魄从黄沙漫漫处来。
最后被凉州外郭的胡人收留了,两母子便相依于此。
小阿鹿孤生来便继承了母亲的好,生的极清秀,唯一不像母亲的,便是那双眸,是湖蓝色的眸。就像黄沙里的那方月潭一般明澈动人。
小阿鹿孤因为没有父亲,而备受邻里眷顾,隔壁屋里的胡人大叔在他五岁时,便送了他一把弯刀,还授他猎狼的技法。至于对门的老妪最喜欢递他几个馕,供他夜里打打零嘴。他怕阿鹿孤发现,每次都藏在怀里偷偷带进屋,但自己的骨肉,藏了心思,阿鹿孤怎会不知道,她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小阿鹿孤在长身体,而做母亲的阿鹿孤只能通过缝缝补补勉强糊口。
这一段贫人日子过得艰难,却也温馨,到底母子二人还是在一处的。
没过多久,这样的日子就被打破了。那有一日,西凉的太阳第一次升得有些晚,小阿鹿孤和隔壁大叔去猎些野味,再回来时,就听说母亲被官差带走了。他在门前等了好几日,都未等到母亲归来。后来他便偷偷摸去了凉州城东的繁华地去。以前他总听人说,那处的人知道的东西最多。
他想问问有人见过他的母亲吗?可是来往的人都未多理他,许是因为他穿得太寒酸了,与这一处的繁华格格不入。
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过了正午,正蹲在一处食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笼子里的包子,思考着要怎么样才能换来包子,结果还未等他想好,便有人将包子递到了他面前。
那人器宇轩昂而来,肤色白极了。一身锦衣暗云纹,彩绦玉禁步的打扮,也不像是这西北黄沙地里生出来的人。
而事实上那人也确实不是凉州人,而是扶风人。
那人将包子放到他眼前,问道:“答我三问,这包子便是你的了。”
小阿鹿孤抬头看向了他,抿了抿嘴,肚子适时也发出了咕咕的声音来响应,这使他不得不点点头。
“你在寻谁?”
“寻母亲,母亲不见了。”
“你母亲是胡姬?”
“嗯。”
“那你可叫阿鹿孤?”
“嗯。”
小阿鹿孤满眼疑惑又满是崇敬,他觉得眼前的人一定是个本事通天的大神,只一眼便知他是阿鹿孤。那他一定见过母亲,小阿鹿孤如是想。
那人蹲了身下来,牵过了他沾了脏污的手,道:“你母亲去了远方,她叫我来接你。我叫王朔,是扶风城里王家的郎君。”
“郎君是什么?”小阿鹿孤的汉语没有那么的好,再长的一句,他也只能捕捉几个词。“郎君”便是他能听出来的,一个词。
“郎君……”王朔抬手抚了抚他的头,笑道,“是我这样的,便称郎君。你,便是小郎君。”
“母亲是阿鹿孤,我是小阿鹿孤,”小阿鹿孤碎碎念道,“你是郎君,我又是小郎君。那你是我的父亲吗?”
“你呀!”他这一问倒弄得王朔苦笑不得了,王朔牵着他走回驿站,又一边解释着自己不是他的父亲,只是和他母亲有些交情的事。
听完的小阿鹿孤明显有些失落,这几年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凉州城里的孩子都有父亲,除了他。
但是这点失落并没有维持多久,小孩子的快乐总是简单许多。
王朔待他挺好的,大鱼大肉总是能管到他饱,几日后他便有些乐不思蜀了。
但王朔也要走了,那夜小阿鹿孤吃得特别饱,正懒散地霸占着王朔在驿站的床,就听王朔说,来日有时间会来看他,然后便留下了的一包银子,趁夜走了。
小阿鹿孤拿着一包银子,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回外郭那间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的。
日子总还要过,他回了小屋,每日都食不知味,总要拿着弯刀出去走一圈,仿佛下次拿着弯刀回来时就能像以前一样,看见在屋门前待他归来的母亲。
然而事与愿违,门里门外,都只剩他一人了。
王朔留下的银子,他不敢多花,平时没事就去蹭些别家的吃食,外郭的胡人们多是心疼他的,但那些胡人孩子可就不见得了。
他们爱一起欺负他,因为他生了一双湖蓝眸子。这些胡人孩子和汉人混了血后,有碧瞳的都少了,便是真有碧色眸的,眸色都不如他这双湖蓝眸子看起来纯粹。小孩子之间,嫉妒总是有的。
何况他还没了父母,便是欺压了,也无人回护。那些孩子自然更有恃无恐了些。
小阿鹿孤每次被他们欺负时,不仅不会还手,还会闭上眼。或许有一天,他们真得能将他打死就好了,他也就解脱了。这个念头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连小阿鹿孤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病入膏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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