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一刻也闲不下来。
他在沙河边帮着打捞救人,为将士们张罗药草粮食,亲自核算军饷, 分发抚恤。众人感恩戴德,都说太子仁义,却无人知晓他心内煎熬。
任他做再多补偿,换得回那万千魂灵吗?
父皇告诫他, 为君当无惧。
要有多么坚硬的心肠,才能真正做到对天无愧,对地无悔, 对人无惧呢。
如今那一排排尸身陈列在他面前,他几乎无颜以对。
夺回落沙城后,少微跟随裕国公乘胜追击,一口气将革朗军逼出关外百里。
剌加城的最后一战,他搭箭对长空, 原先阴沉的天幕中,骤现一道红云,撕破重重暮霭, 横贯白日。
那一箭,他不偏不倚,射下了城楼上呼维斜单于的黑色陆吾旗。
长丰胜了。
百姓欢呼,万军振奋,他们即将凯旋而归。
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华苍。
少微听到有人感叹,说华将军何等英勇,一剑斩下了木那塔的头颅。也听到有人唏嘘,说华将军战至力竭,遭多名敌将围攻,身中数刀,被洪水卷走,怕是……
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罢了。”少微将那半块勾股弦符锁入盒中,轻声道,“我不等你了。”
洪水退去之时,太子同裕国公启程回京。
华家一连三人战死疆场,声名显赫的武将世家自此退出朝野,不再出将。
皇帝感念华氏父子忠烈,追封上将军华义云晋国公,其长子华世承忠勇侯,次子华苍武略将军。又封华家幺子华世源永安侯,承父兄荫佑,享一世安康。
华夫人丧夫之后,又痛失爱子,悲恸万分,在灵堂中几度晕厥,口中喃喃念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如此狠心丢下我们”云云。
华世源仍是那般怯懦瑟缩,佝偻着跪在华世承的灵柩旁。
少微代他父皇前来抚恤,踏进那高挂挽联、悬垂祭幛的厅堂,不由想起大半年前为父亲披麻戴孝的华苍。
他就是在这里告诉他,要送他去战场。
指尖忽然被一只温温软软的小手握住,少微低头去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拉着他,亮润的眼中满是稚气,她问他:“你也是来给哥哥烧纸钱的吗?”
少微回她:“是的。”
小姑娘把他拉到火盆旁,递给他一沓纸钱:“那你烧吧,要多烧点哦。”
“……好。”少微蹲下来,将纸钱一张张放入火中。
“还有这里也要烧点。”小姑娘扯扯他的袖子,指着自己脚边的一堆纸灰说,“这个是给苍哥哥的,你认识我苍哥哥吗?也给他烧一点吧?”
少微望着那小小的纸堆,问她:“这是你给苍哥哥烧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他们说苍哥哥也要走了,他也要带些盘缠呀。可是娘亲只放了一个火盆,我怕跟大哥的拿错呢。”
少微四下看了看,神色渐冷,随即与她一起蹲在那个纸堆旁,又烧了两沓纸钱。
他说:“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一路,一定有很多人给他们送钱。”
小姑娘说:“那真是太好了,他们可以攒着买糖葫芦吃了。”
少微极轻地笑了笑。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华家庶女华箩,当年在天德寺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抱在手里的爱哭鬼,现在都知道攒钱买糖葫芦了。
祭拜过后,华夫人领着华世源来到少微跟前行礼。
少微道:“华夫人节哀,永宁侯节哀。”
华世源看了母亲一眼,似有什么话想说。
华夫人心领神会,替他说了出来:“太子殿下,我夫君和长子均已为国身故,如今华家没落至此,要不是皇恩眷顾,给我儿封了永宁侯,怕是今后都难以在京中立足了。不过,我们母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念在华家这些年来……”
“华夫人有话不妨直说。”少微淡漠打断。
“这个……”华夫人清了清哭哑的嗓子,道,“殿下,其实世源也有报国之心,先前他一心苦读,只想着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不曾想被妖女所惑,错失良机。恳请殿下赏赐个机会,给世源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好让他安身立命,与他父兄一般,忠君报国,死而后已。”
华夫人看得很明白,一个无权无势的侯爷,能有什么大出息,在这权贵云集的秣京城中,还不是要天天看人脸色,若能得到太子的庇佑和重用,这才是上上之策。
少微看着这对母子,问:“你们知道华世承将军经历了什么吗?”
华夫人和华世源怔愣,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他们自然不知华世承经历了什么,那所有的不堪和决绝,都被归来的人粉饰了。人已去了多时,运送回来的灵柩早已盖棺,他的亲眷们只知他战死沙场,却不知他受了多少折磨,忍了多少屈辱,他的皮肉被鞭笞得如何不成人形。
见他们不答,少微又问:“你们知道华苍是如何取下敌将首级,为我军赢得胜利的吗?”
“……”
“你们也不知。”少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你们借他们的一世英名,想延续华家荣耀,这无可厚非。可是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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