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天露出了丝苦笑,这让他可怖的脸上平添慰然之感,头次显出一种平静来,“师兄勿做执念,我大仇得报,此生无憾,心中无牵无挂,你我也到了这般年纪,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罢。日后我同师兄在这隐居,朝来暮去,chūn至冬走,也就如此罢。”
青山大师长叹一声:“当年我劝你莫多做杀孽,随我清心寡居,你不肯。不想这多年后,又兜回了这里,命运弄人,命运弄人啊!”说罢转头对禾后寒道:“皇帝此时大概快抵京了,你是在这儿歇息几日,还是即刻上路?”
禾后寒摇头道:“瑞声不敢多做停留,需尽快赶回京城。”
青山大师并不意外,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递给他,道:“为师猜到你便是这般打算。你这xing子,若不是老天降你重任,必可闲云野鹤一辈子,唉,如今却为人驱使得这般辛苦,也不知是福是祸。“说罢又叹气,”老夫这两个徒弟,都不叫人省心。也罢,这是为师攒了几年的养气补jīng丸,你这阵子太过劳神劳力,年纪轻轻的容易落下病根,回去路上一天一颗,记住了?”
禾后寒心中一暖,忙道:“叫师父挂心了,徒儿谨遵教诲。”
青山大师点了点头,转身同葛长天向山里走了去。
禾后寒在后边遥遥恭送他这师父与师叔的背影走得看不见了,才上马,一抽马鞭,又踏上了漫长的路。
禾后寒用一文银子又换了匹马,这时他已经离开通州有七八天了,然而距京城还有一大半的距离。他牵着新换的马,打算去备置至少三天的口粮,离开这个镇子再往前走要翻过一座山,他得做好充足的准备。
就在这时,他感到系在腰间的囊包被拽了一下,他并未多想,立刻抓住那人的手,抬头却见那人稍显错愕却不见一丝惊慌的脸,禾后寒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迅速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牵着马走了。
等到了僻静处,他摸了摸腰间,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竹筒。两指粗细,墨绿颜色,jīng致小巧。的确是皇家密探的专用的信筒。
刚刚他一见那人神qíng就知他绝非偷儿,再一算时间,皇帝也差不多回宫该有信儿给他送过来了。他反应很快,想通这些再做出应对不过呼吸之间。
禾后寒买好了gān粮,不多耽搁骑着马就出了城,他倒出竹筒里卷成细细一条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朕已临早朝,即日诏边关大将军荣嘉禄领三万兵回朝,爱卿需加快脚程,尽早抵京。
禾后寒看到荣嘉禄三字,心中蓦地一紧,先是喜悦,紧接着忧虑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早该想到的问题,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
先说崇渊这字条的意思,第一句话,表示皇帝已安然回宫,暗卫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第二句话,诏将军回朝,这并无不可,朝廷常常将戍边的将士诏回换人轮守,这是天家惯用的做法。但崇渊让荣嘉禄领了三万兵,这数目不说多但也绝不少,恰恰够将京城围个铁桶。这一举动后崇渊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皇帝离朝三个月,各大臣结党营私现象必然严重,有乱臣贼子露出端倪都不为过,崇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他势单力薄,京城禁卫军又都由各大官宦世家掌控,他需要一个有力的威慑后盾,恐怕朝局格式就要彻底洗牌了……禾后寒一边琢磨着,一边翻身上马,扬鞭继续前行。
而这个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必然是一个身世显赫又资历尚浅的人。荣嘉禄出身将门世家,三代忠臣,他自请去西北守关,一晃八年尽忠职守,虽无大功但其品行之佳可见一般,又正是有抱负的年纪。皇帝选他培养,不难理解。第三句话,则是催促禾后寒的意思了,禾后寒乃舜朝丞相,这等大事他自然不可缺席。
这些安排本来是天衣无fèng的,但崇渊并不知道,他诏回来的这位将军同自己的丞相是自小长大的师兄弟!在外人看来,这同结党营私有何区别?他终于挖出了先皇埋下的隐患。
荣嘉禄这一回朝恐怕就要加勋进爵,再等办好了皇帝心中想的那些事,直授护国大将都有可能!禾后寒心里明白,若是他知qíng不报,这在将来总有一天会演化成不可预知的灾难。
其实,他现在还有办法改变皇帝这一决定,如果他立即返回城镇,由密探往京城发一份密报,陈明他同荣嘉禄的师兄弟关系。可这样的话,崇渊谨慎起见,恐怕一生都不会再诏荣嘉禄回京,也难重用他。他师兄武艺绝伦,又xingqíng诚恳稳重,实乃难得之将才,他这么做无疑会毁了他的一生!
禾后寒内心天人jiāo战,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师兄少年时温和的笑容,在禾后寒的心里,他师兄荣嘉禄品德端正,xing格和善,同结党营私,谋权篡位这两个词是天上地下的分隔。禾后寒不相信那样的人会起谋反之心,哪怕有朝一日他俩皆手握大权,他依然不会,他也不会。
若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猜忌他二人……他便舍了一切回乡种田又如何,他师兄照顾他多年,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伤害他的事,他如何忍心毁他一生!
禾后寒下了决心,将竹筒封好,夹紧马腹,向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疾行而去。
禾后寒这么想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沙尘漫天的西北边关,荣嘉禄刚刚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他把诏书细细看了一遍,一点点地想到了禾后寒所顾虑的一切,他早在接到上一封家书时得知禾后寒做了丞相时心中就隐隐不安,如今他的不安俨然成真。荣嘉禄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温润的眼睛里是同那漫天风沙格格不入的柔和,然后他闭了闭眼,思考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如同换了一般,只有刚硬坚忍的模样,他做了同禾后寒一样的决定,然后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弓,披上了寒光凛凛的甲胄。
丞相有何待(下)
京城的夏天终于姗姗来迟地叹了口气,这一口热乎乎的风浮躁地穿过大街小巷,大笑着解下人们的衣服,挂上了夏夜的聒噪。
禾后寒风尘仆仆地进京时,戴了顶斗笠,身上是朴素粗糙的麻布衣服,整个人极不显眼地隐藏在进城的人群中。
这四个月来他对外的说法皆是告病在家,这冷不丁地出现在城外说不过去,他自然要小心隐蔽。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皇帝遇刺重伤,他同时告病,紧接着田氏一门下狱,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其中有名堂,不过是不敢去猜罢了。
这会儿皇帝已经上朝一月有余,他也终于抵京了,光明正大地从城外骑马进来总归不好,叫有心人看见又要起风波。
时隔四个月,从chūn寒料峭到如今夏日炎炎,直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禾后寒骑着马,优哉游哉地向着城西禾府而去,离着京城十里地的时候,他迫切心急地快马疾行,这进了城反而松懈下来。
禾府的黑底牌匾,禾府的棕木大门,还有门前两座栩栩如生的石shòu,这一切一切都叫禾后寒发自内心的亲切欢愉,他下了马,走到门前拉起门环轻扣几下。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道fèng,有人露出个脑袋来,等禾后寒揭了斗笠,那人蓦地瞪大眼睛,大叫一声:“老爷!”,禾后寒摆摆手,那人忙不迭地开了门,把他迎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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