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看着典不识把书藏起来的样子,扬眉道:“看就看,怎么偷偷摸摸?”
典不识一时间涨紫了脸色,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一言不发地尴尬看着古骜。
古骜心道:“看那书的名字,又是他父亲给的,该不是艳书。这般不愿示人,难道果然是……”
典不识见古骜仍然探究般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似乎间早就洞悉。
感到无可遁形地咬了咬牙,典不识终是仰头对古骜道:“我父亲嘱咐过我,说这卷书不能给别人看,不过古先生你也不是别人,给你看看也无妨……”
说着,典不识便伸手将书递给了古骜,古骜微微挑眉,接在手中,便垂目一目十行地默读而去。
一读不要紧,刚看完了第一句话,古骜便好似被文字吸入其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典不识有些奇怪,这卷书虽说是先祖所传,也的确是禁忌,但自己自从识了字,看了这么多年,看来看去,写得也就那么几件事,平铺直叙,无甚惊奇之处,怎么古骜看样子倒有些看入迷了?
里面写得也极为简单,典不识看了许多遍,如今都快会背了,不过是几句:
“天王驾幸口口郡,庶民莫不夹道欢欣,供军粮米。”
“天王既临,分田均地。”
“天王既行,民跃踊随军,王过一村,一村偕空,王过一郡,郡中再无男丁。”
“十万成军,千万成帅,浩浩汤汤,天下军旅,莫能我及。”
“天王每至于一地,必杀世子,挂城头以警,开粮仓振民与军,军民携粮而走,满目欢欣。”
“天王言:成军之要,在于神,若有神助,莫不顺心!”
“苍天已死,天王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典不识看着古骜,见古骜入神地将这卷书捧在掌心观了半晌,面上不动如山,不禁疑惑道:“……古先生?”
古骜充耳不闻,甚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典不识心中诧异,觉得这卷书实在是无甚奇妙之处,怎么就引得古骜看得入了神呢?
典不识不知道的是,与自己不同,古骜对于两百年间的乱世,在文献汗牛充栋的承远殿中,早已钻研了整整五年。
所以典不识看不出的话外之音,古骜却一目即了;典不识看不出关窍的简单文字,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古骜之渊识中,激起阵阵涟漪……
其实有的时候,人醒悟需要一个契机。
有的人经历了太多,看见一片黄叶落而知秋便大梦初醒;
有的人行路万里,忽然跌了一跤便大澈大悟;
有的人越过千山万水,看见帘外水滴落檐就恍然自觉……
而这本书中所叙的文字,却着实将苦学了五年的古骜,点醒了!
古骜从前于书院所汲取之知识,都是从剿匪的一个“剿”字、和一个“匪”字着手,可是那学问再精巧严密,却都像七巧板拼凑起四正方圆,怎么都缺少最后一块……
古骜看着手中竹简,原本腹中无数的线索一瞬间纷繁而出。
越往下看,古骜越是震惊,只感到心间一团火一点一点地上升……
不错,承远殿中的浩繁卷帙堆案盈几,只记载了当年大明天王之匪事,又记载了如何剿匪的关窍,可是对于有一个问题,却如失语般,避而不谈。
承远殿中只是记载说,最初之时,所谓大明天王还不是大明天王,只是一个穷书生,曾落草为寇,被郡守剿得只剩十八骑,冬日里逃入狼山,见大雪封山,于是郡守就撤兵了。可是等开春再来的时候,穷书生已经从山中拉出了一万人的队伍,而等太守上报朝廷,请求援军的两个月间,穷书生又已经发展出了十万人的兵马,打出了大明天王的旗号。
古骜还记得,那位太尉留下的兵法中,如何剿匪一节斐然成章……
比如一开始郡守对于匪数都乃瞒报,会尽量说得较少,结果等朝廷的援军到达,根本赶不上流寇之数。
于是发展出了许多剿匪的不二信条:
诸如,株连流寇九族,参与者凌迟处死。
——这样许多人即使被饿死,也不会去做流寇。
诸如,防止流民聚集,聚集形同谋反。
——这样虽然有蛮横之嫌,却可以防患于未然。
诸如,一旦粮荒,就在城外设粥场,由兵甲护卫。
——这样即使粥汤不够,也可以令人在希望中慢慢饿死,而不会绝望造反。
诸如,断绝流寇与读书人的联系,读书人哪怕接受流寇一财一物,便凌迟处死。
——没有读书人指点,流寇往往容易犯错。
诸如,对于静止之寇,围而不剿,令其内讧。
——流寇自己不自务农,以剽掠为生;因此只要围住,人相食之事都会发生。
诸如,对于流窜之寇,只追不拦。
——前部乃精锐,若拦,他们反而置之死地而后生;
——后部乃残兵,若追,却能得到大部分流寇剽掠来的辎重。
可承远殿中的浩繁卷轶中,却从来没有提过:
流寇究竟是如何从一十八骑,一冬之间就过了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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