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军实在不能失去这珍贵的河陇之地,这是他们的牧场、他们的口粮来源,为了族中老小可以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严酷的寒冬,他们拼死守卫,勇悍无比。
而汉军,则是没有退路的哀兵。
这场大战,不死不休。
石堡城攻坚战,从一开始就血肉横飞。
石城山林木繁茂,水源充足,本就是极好的据点,蕃军还在城中屯了无数粮食、弓箭、武器,山顶遍置滚木、擂石。他们居高临下,占着地利,又视线宽阔,无论唐军从哪个方向登山,迎面而来的都是数不清的石头、巨木、箭雨。而且他们登山的小路,其实便是极陡极陡的山沟,战马根本上不去,只能手攀脚蹬,兼之两侧岩石壁立,遍生植被,蕃军只消在山顶沿着山沟丢下滚木擂石,唐军便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被碾成肉泥。
唐军迅速减员。半日功夫,从开始的两万余人便减到了一万八千余人,而且伤者中至少一半是已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员。
哥舒翰杀红了眼。
他是彻头彻尾的马上战将,在这种山地仰攻必须步战的时候,委实使不上力气,这样的无力感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萧易站了出来。
“大帅!请让末将去试试!”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因为这原本也不必说。
哥舒翰赤红着眼看着这个少年,握住刀柄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复几次,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你上!”
萧易重重一拱手,将面甲拉到眼睛下面,重新扣好头盔,转身便要走,哥舒翰在他身后低声喝道:“萧易,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甚么!”
萧易回头,因连日不间断的厮杀,他的神态明显带着疲惫和倦意,面甲缝隙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好似发着光,眉骨上先前被撞破的地方还有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一只眼,他抬手擦了擦,忽然顽皮一笑:“好,我那软剑的剑法,回来便教给大帅,末将不会忘的。”
哥舒翰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承诺实际上指的是甚么,但谁都没有说。
在这样的情势下,活着,其实已经变成了最最奢侈的事情,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向死而生。
萧易飞快地冲到了李信身边。
从早到午,付出了数千人的代价,李信所部的先锋营只冲上了北坡丈许的山路,寸寸喋血,步步惊心,李信的牙几乎已咬碎了。萧易冲到他身侧,先挥拳替他挡开了山顶碎落下来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一扯李信手臂,大喊道:“将军!攻势暂缓,我有话说!”
李信霍然回头,见是萧易,原本脱口而出的骂人话咽了回去。萧易将他拉到岩石转角处,暂时避开上面源源不断砸下来的滚木擂石,在石头树干与山岩隆隆撞击声中大声喊道:“将军!这里太窄!阵形完全铺不开!咱们得化整为零!”
李信也大喊:“怎么化整为零!老子现在这些手下,都他奶奶的已经快变成零碎了!”
“先让他们停下!”萧易几乎要贴着李信耳朵喊了,“先停下!我和你细说!”
李信挥挥手,身边的传令兵匆匆而去。唐军多半退下去重新休整,只留下极少数人像萧易李信这样找个死角躲了起来。
山上的蕃军看出唐军的退意,滚木擂石也渐渐稀疏下来,到后来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块石头隔三岔五滚落,好像只是在丢着玩。
李信恨恨骂道:“这他奶奶的鬼山头,漫山遍野的石头数也数不清,竟是用不完的!”
萧易听着周围声音小了下来,便道:“将军,咱们现在这么打,等于一波一波冲上去送死,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化整为零就不是送死?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有区别么?”这半日死伤惨重,李信戾气冲天。
萧易咬了咬牙,低声道:“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的区别就是,后者,蕃军会更累。”
李信心头打了个突。
这还是用人命在铺路。
他到底还是个狠人,略一犹豫,便重重一点头:“行!”
很快,先锋营接到了李信的命令,原来攻山是以小队为单位,每队一百五十人,现在各队正依命将小队拆开,变成以什为单位,每位什长各领所部十丁,按照队正的安排,轮流攻打。
每次往上冲的人少了,但从上面看下来,狭长蜿蜒的山路上尽是络绎不绝的唐军,所以,滚木擂石箭支依旧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兵士们并不傻,这样冲其实就是送死,大家一起死,还是一个个轮流死本也没甚么区别,这种攻山战,自古以来就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也没甚么好说。
一什一什的军士添油一般地陆续冲上,死伤依旧惨重,雨点般的滚木擂石却半分不见缓,李信越看越心疼,这可都是人命啊!可是此时此刻却已别无选择。又一个兵丁被巨石砸中,如破布般翻翻滚滚一直掉在了他的脚边,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眼睛睁得老大,头却已经碎了,这幕惨状看得李信目呲欲裂,不由自主扭头去找萧易,却忽然发现萧易已脱得只剩布衣,正重新扎束,将一套牛皮护肩腰带裹腿等穿在了身上。
李信顾不上其他,冲上去一把薅住萧易脖领子大喝道:“你傻了吗!战场上解甲!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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