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至有例行的大朝会,兴京城中已逐渐热闹起来。但要说最热闹的话,还是当属年前。除去各地进京面圣的官员, 还有藩属各国的朝臣。不说蛮夷什么的,他们其实都很机灵:有一年一次名正言顺的进京机会,他们不仅会带贡品,还会带上当地的特产美食之类,让人街头巷尾推销。
做生意的头脑实在精明, 就算是朕也要服气一二。不过他们人口有限,生意做得再大也不会对本朝有什么影响, 朕就随他们去。
等等, 说起外族人,朕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朕一开始故意晾着松仁松赞,但事情一多起来,朕就真把他抛诸脑后了。如今想起, 朕还隐约有些心虚——这一晾就是小半年,松仁松赞怕不是被晾过了罢?
看管松仁松赞的兵士似乎为朕终于想起他而感到轻松,把人往地上推搡的动作都显得特别解气。
朕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膝盖碰到地面的声响, 才睁开眼睛。“赞普,多日不见, 你似乎有些清减了。”
松仁松赞不吭声。不用朕开口,他背后的侍卫就用剑鞘压着他脖后,喝道:“陛下问你话呢!”
朕对他们摆摆手,又问:“若是下人有所亏待,或是饮食不合赞普的口味,赞普大可以说出来,免得朕觉得亏待与你。”
“陛下就不要一口一个赞普了。”松仁松赞总算开了口,然而语气不怎么好,“我不过一介阶下囚,陛下能想起我都是我的荣幸,又何谈亏待?”
这话说得犟,侍卫瞬时又想狠敲他后脖,但被朕用目光制止了。“赞普看来是怨言满腹。”朕顿了顿,继续道:“赞普如今有何打算?”
闻言,一直不愿与朕直视的松仁松赞猛地抬起头。“同样的伎俩,陛下以为还能骗到我第二次么?”
骗他第二次?
朕努力回忆,依稀想起朕好像确实摆过他一道,突然改主意什么的。“虽说朕贵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朕也是有脾气的。彼时赞普颇为桀骜,难道还奢望朕好声好气?”
松仁松赞估计想不到朕这么直白,一时间张口结舌。
朕瞧他的模样,好心给了他一个台阶下:“那朕换个问法好了。赞普这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死呢?”
这个问题和之前他自己的问话极其相似,松仁松赞立即抿紧了嘴。
朕不由深深怀疑,朕轻飘飘的一句“朕改主意了”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赞普不说,那朕就只能替赞普说了——
“赞普素来自恃英勇,觉得自己理应继承大统。奈何长兄在前,不得不隐忍多年,才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后,赞普迫不及待想立威,便挑了吐谷浑。若是此时收兵,还能算结果不错。然而人心不足,赞普想借大胜之势胁迫我朝,妄图一次全数解决。
“想法自然是很好的,勇气也可嘉。只可惜算盘太响,被朕听见了。”
自朕说到“理应继承大统”的时候,松仁松赞就又抬起头,鹰隼般的锐光在那双浅色眼珠里一闪而逝。“陛下如何知道我只是想要胁迫?”
朕回以冷哼,心中却道此人如今斗志未灭,可能真是个人才。“难道以吐蕃之力,能够打败我朝?赞普野心勃勃,也不至于眼瞎到看不清形势罢?”
松仁松赞再次抿紧唇,显然被朕戳中了痛脚。好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那陛下以为,我想要如何胁迫陛下?”
“打不赢,那自然只能图点别的了。”朕翘了翘嘴角,“像是吐谷浑,要的是粮草牛羊。朕估计着,你也想要这些,但嫌每年都要亲自抢太麻烦。若想一次到位,莫过于迫使朕联姻,还要那种能和朕平起平坐的联姻。如此一来,朕自然会年年都派人往吐蕃送东西了。”朕一面说一面斜眼瞧他,“你说朕猜得对也不对,赞普?”
好一阵,殿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松仁松赞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朕怀疑他要暴起的时候,他却自顾自地说话了——
“陛下生于兴京,可能有所不知。我等族辈,常年居于高山之上,一年里有半年是苦寒时候。便是在剩下半年时间里,我族也只能逐水草而居,捕猎更是要看天时地利。冬日里出生的婴孩,有不少都因为饥寒交迫而冻死。便是长大一些,也多有夭折。
“长得强壮、亦或者身手敏捷才能活下来,我本以为这世道就是如此艰难。直到某日,我听人说,越过吐谷浑后便是大周地界,那里气候暖湿、五谷丰廪,人丁兴旺、街肆繁华。我初时一点也不信,直到我真正看到——
“安戎城年年都为吐谷浑侵扰,可即便如此,那里的人也比我族过得好多了!别的不提,至少饿死人什么的从未有过!我瞧着实在眼热,回去以后便告诉父亲和哥哥。然而他们都说攻打大周是痴人说梦,劝我死了那条心。”
松仁松赞原本越说越激动,到这里时却异常平静。“之后如何,想必陛下已经知道了。”
背后隐情令朕不由沉默。都说是形势逼人反,放到松仁松赞身上也是一样。换朕生在吐蕃那样的穷乡僻壤,肯定也要把脑筋动到富足的邻国上去。但朕理解他也没用,本质立场就相对,更不用提赞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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