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很乖,耳目聪灵,师父就让他坐在镖车的大箱子上,做车队的眼睛。
那天,又是大雨,小小的卓凌顶着荷叶坐在箱子上,恍惚中看见远方山上人影闪过。
可雨太大了,他又太小,一时分不清是人还是树影。
于是车队向着山脚下的茅屋走过去,一阵寒光铺天盖地而来,师父倒在了血泊中。
那天大雨,师父被山匪杀害了。
卓凌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跑,在一片嘶吼混乱中,被带回了武馆中。
武馆做的是善堂义举,每年都会有百姓来捐恩德钱。
于是卓凌还是留在武馆里,他有了新的师父,依旧过着辛苦平静的日子。
可他不喜欢雨天。
好像每次大雨,都会有一点仅剩不多的温暖,再次离开他身边。
卓凌在雨气湿意中缓缓清醒过来,狼狈地低头喘息。
他平静了许久,回头看向宽大的床榻。
江淮渡不在那里,每次他从睡梦中醒来,江淮渡都不在他身边。
卓凌撑着伞,走出卧房。
廊下有侍女守着,急急忙忙地迎过来:“夫人,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里?”
自从江淮渡拍板定下这桩婚事,江府里的仆人们就改了口。
卓凌听不惯,又不好让他们改,只好委屈巴巴地应下了。
他想找江淮渡,却说不出口,于是呆呆地站在风雨中,手足无措地举着伞:“我……我睡不着……”
侍女说:“我去为夫人准备安神香。外面风雨冷,夫人回房吧。”
侍女福了一福,沿着长廊走向库房。
卓凌忍不住说:“等等。”
侍女回头,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卓凌张了张嘴:“我……江……燕草姑娘呢?”
侍女笑了:“燕草姐姐歇下了,夫人若是有事,奴婢这就去叫醒她。”
卓凌慌忙说:“不用不用。”
他根本不想找燕草,他甚至,有些怕那个不动如风的温柔女子。
他只是想知道江淮渡在做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卓凌习惯了等待召唤和命令,还没学会如何主动质问另一个人的心。
于是不去找,不去问,坐在台阶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看了一夜。
燕草也忙了一夜。
她送走魔教来的信使,又去安排给卓凌的打胎药。
她的主人坐在书房里,铺着一张信纸,却直到天亮也没写下一个字。
燕草轻轻把药放在桌上:“主人,只要你喝下一瓶药水再与卓少侠行房,三日之后,胎儿必定滑落。”
江淮渡闭上眼:“我知道了,你一夜未睡,去歇着吧。”
燕草担忧地说:“主人,若是被教主先一步拿到潜龙谱,您就危险了。”
江淮渡说:“去睡吧。”
燕草不敢再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江淮渡看着那瓶药。
白玉小瓷,朱砂提笔,是名窑奇珍。
可好好一件瓷器,装的却是杀人剧毒。
那个小呆子太傻了,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在奋不顾身地想要保护他。那么渴望爱,渴望被人需要的一个倔强小呆子,要是失去了孩子,会不会难过得一直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天都塌了?
江淮渡抚摸着细腻的瓷瓶,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大雨,在地上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江淮渡想起小呆子跳进湖里的那片涟漪,傻乎乎的,看着愁人。
他不需要被谁保护,但他需要确认,值得信任的,都是不会杀他的人。
那个小呆子,会杀他吗?
江淮渡在大雨中长久地沉默着,握着那个装了毒药的瓷瓶,很久很久。
罢了,罢了。
那小呆子那么傻,像只软乎乎的小狗,被他骗得团团转咬尾巴。
那个小呆子那么喜欢他,喜欢得总是泪汪汪委屈巴巴,生怕他生气,生怕他不要他。
小呆子太傻了,若是有人要杀他,也不该派个这么傻的小东西过来。
六合八荒十万山,武功高强的世外高人,何止烟鸟阁能盯到的江湖门派。
小呆子虽然来路不明武功杂乱,却偏偏捧着一个赤红无暇的心,傻乎乎地全部交付在他手里,被欺负了也不知道。
江淮渡此生被天下所负,也负尽了天下人心。
他一辈子都在和人斗,和命斗,和天斗。
如今,有个小傻子捧着一颗心要给他,他怎么舍得捏碎了。
江淮渡闭目长叹,把药瓶放进柜中。
烟鸟阁纵然四面受敌,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本就武功高强的小呆子吗?
而且,小呆子真的好乖,让他乖乖待在后院,他就乖乖待着,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江淮渡一夜未睡,一面为魔教那边的催促烦躁,一面又担忧着曲行舟阴晴不定的态度。
他本是十分焦虑,才把燕草赶走。
如今想通了这件事,心情反而豁然开朗,连笑意都明朗了三分。
雨过天晴,天空明净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明日就是武林大会,他今天要好好哄哄他的小妻子。
昨夜一番折腾,那小呆子必定又委屈得偷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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