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辞从他的眼神中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手心隐隐作痛。
“金施主……”
“小和尚,你喜欢看木偶戏?”
“嗯。”
含辞被金蕊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茫然,只能老老实实地答了。
他打算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劝诫金蕊,不想却听他说:“带上你的木偶,演出戏。”
他这句话是对小丑说的,原本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的小丑猛地停住了,迟疑了许久,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牵住男相木偶的手,两行泪无声而落。
盘铃声声,火光摇曳,简陋的戏台上,小丑褪去了满面的油彩,红妆素粉,黛眉漆眼。
她是拿小木偶来演的,木偶的影子也小,映在朱红隔板上,有点空寂。她低垂的眉眼里却满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暖色的火光跳跃在她牵线的指尖,也随着丝线跳跃在小木偶的脸上。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点也不热烈激昂,甚至都没有民间小传那般荡气回肠,却牵着含辞的目光,一刻也未松下。
含辞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里的小木偶,跟着阿爹学牵丝木偶戏,躲在戏台后面看阿爹表演,在每一场结束之后情不自禁地随戏台下的人一起鼓掌欢呼。
他感觉到一颗无比滚烫的心,对牵线木偶的爱在灼灼燃烧。
阿爹跟他讲,牵丝木偶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九代了,他摸着木偶的衣裳,眼里流淌着星河,笑容之间满是自豪。
阿爹还讲,要把木偶戏永远传下去,提在手里的线,永远不能断。
他趴在阿爹肩头,盯着木偶弯弯的唇角,也学着它的样子笑。
年岁流淌在指尖,阿爹的手指被岁月磨得粗糙不平,但是一弄一收间,木偶却灵活依旧。
他年纪尚小,却也能跟阿爹一样提起木偶线,小小的木偶在他稚嫩的指间跃动中轻舞如飞。
那时戏台下的看客还是眉眼含笑的,他娘会穿着漂亮的撒花裙给他们倒茶水,也会煎茶饼子塞进他嘴里,总是有一点点烫嘴的。
他再大一些的时候,戏台下渐渐冷清,看客走了一批又一批,从前人满为患的场面开始活跃在阿爹的梦里。
他听人劝他阿爹,说大家都去别处看戏了,木偶戏已经过时了,现在人家都看“话本戏”。
他晓得话本戏,也偷偷看过一回。听人说,话本子是神曲很会讲故事的名家写的,话本里的角色更是名伶所扮,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相比之下,木偶戏的木偶从始至终只有画好的一个表情,动起来再灵活也比不上那些名伶的万分之一。
他头垂得很低很低,不敢去看阿爹的脸。
阿爹却一点儿也不愁似的,不管戏台下有几个人,他照常演,卖力地演,戏一如既往般精彩。有几回,阿爹在演木偶戏的时候,天上飘下来许多纸雁飞笺,像飞花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将戏台下零星的几个看客都给勾走了。
阿爹对着空空荡荡的戏台,演完了这出戏。
阿爹一言不发地捡起一只纸雁飞笺,看了一眼,唤他拿来扫帚,将一地的纸雁飞笺扫进簸箕里。
他看到了上面的小字,知道又有哪位神曲名伶在表演了。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阿爹回回演完戏之后,他就坐在戏台下鼓掌,阿爹冲他笑,他们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清扫一地的荒凉。
可是他娘习惯不了。
当她给戏台下那位熟客倒茶水的时候,二人当着阿爹的面眉来眼去调笑逗趣,阿爹看在眼里,却没有吭声。
后来有一回,那位熟客抓着他娘的手在手心里揉`捏,阿爹头一回停下了表演,一脚朝他踹过去,让他滚。
那天阿爹的屋里,烛火烧了一夜,他趴在房门口,听了半夜,剩下半夜在哭。
阿娘的声音藏着刀带着刺,她斥责阿爹:“你能给我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受够你了,你只知道摆弄那几个木偶!早些年还算红火,赚了些钱,可是那些钱能做什么?”
“做了你的衣裳和胭脂。”阿爹的声音有些低沉。
“呵,你晓得衣裳和胭脂要多少钱么?那点钱,要拿来养你捡来的小崽子,还要买线买墨来修理你那些死木头人,还剩什么?”阿娘冷笑了一声。
阿爹有些愠怒道:“小点声,捡来的也是我亲儿子。”
“哼,你儿子你去养,我也是为你好,你瞧瞧眼下的情形,你能养活这么一家子人?我走了,你也好过些。”阿娘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成天卖力演你的戏,可你晓得人家都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是傻大个儿,脑子不好使,玩多了木偶,脑子也成榆木疙瘩了。”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阿爹沉默了好久才道。
“你?你真想知道?”阿娘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听好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丑。你知道你对着空空荡荡的戏台卖力表演的样子有多可笑吗?真是可怜,整天挂着一张虚假的笑脸,骗谁?你也就只能骗骗自己,还有你那个傻崽子罢了。木偶戏没救了!要亡了!”
“啪”地一声,阿娘捂住了脸,阿爹的手在颤抖,他头一回对她动手。
“滚出去!”阿爹冲阿娘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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