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钺几乎五体投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大呼冤枉。
师爷犹是笑,狭目弯如新月。
“方老爷礼太过了!请起!”
小厮们搀起方钺,他抖如筛糠。
师爷晃了晃手上的字据,问他:“学生仔细听听,依您看,这钱周兴能不能还?”
方钺面如死灰:“能、能还!”
“是嘛!”师爷朝主簿点了点头,“不过方老爷如此兼济天下,学生可不忍心叫您太吃亏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的,不如再立张字据,届时若周兴还不上,便让他,”师爷着重点了这个“他”字,抬手一指周老汉,“周兴去方家做工,做到他本钱利息如数还清为止。如何呀?”
方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老主簿递上纸笔,他拿起来只管签字,按手印。
师爷周全,字据一式三份,债权双方一人一份,县衙留一份儿以为见证。
如此,这桩借款官司无事了结了。
方钺走得快,被底下人搀着,几乎逃命样离开了县衙。
周兴两父女落在后头,对师爷千恩万谢。
师爷拖着椅子懒洋洋往后堂走,狭目又已阖上,乱糟糟的头发被抓得更乱。
“啊——”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边走边自言自语,“一个家里没个劳力没有靠山,总归不是长久啊!女儿再好也要嫁人,养儿防老啊,防老!”
一月后,听说周兴家的独女妙儿与邻村一个木匠定了亲,中秋完婚。周老汉拿聘礼还了债,退了租田,搬去女儿女婿家颐养天年。
此皆后话。
那日散了,师爷回到后堂,甩手将陈主簿手里的书记扔了出去。
院中站着逗鸟的,正是“无暇分身”的县太爷。开春上任,来此地仅俩月。
老头儿被书砸个正着,揉着后脑勺捡起地上的书记,嬉皮笑脸靠过来。
“仲贤呐,回来啦!解决了?”
师爷全没个好脸,光站着,一言不发。
县太爷接着奉承:“累了吧?我刚叫人备好了早饭,有包子,笋丁肉馅儿,你最喜欢!”
师爷扭头,往另一侧的厢房行去。
“哎呀,好仲贤呐,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那方钺出了名刁钻,前任就是收了他的黑钱断错案才被撤职查办。他居然还能置身事外,可见不好对付。就我这死读书的脑子,一定被他玩儿死啊!”
师爷已到了自己房前,推门。
“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靠谁?重用谁?你是我的福将啊!”
师爷进屋,作势关门。
“李爵!”县太爷终于逼急了,一声断喝,“别太过分啊!好歹我是县太爷!”
李爵垂着睑,懒洋洋反问:“那又如何?”
随即“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县太爷气急,在外头使劲拍门,边拍边嚷嚷。
“出来!别以为本县真忌惮你,我是给你面子。就算你是上届状元郎又怎样?你挂冠私去,是欺君,是死罪!陛下不追究那是看在高将军求情的份儿上,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可目空一切啦?告诉你,要不是高将军提前招呼,你想在老爷我这儿混个师爷门儿都没有!李爵你给我开门,把!门!打!开!”
里头一点儿动静没有,边上旁观的田力却听不下去了,作势掏掏耳朵,拿胳膊肘顶了一下身边的陈主簿。
老人偏头瞟他一眼,他则指指墙外,意思隔墙有耳。主簿无奈叹了声,过去凑到火气正盛的县太爷近前,挽一挽他胳膊,再抚一抚他胸,轻声劝告。
“太爷莫气糊涂了,慎言呐!”
县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太无法无天了,都是素日惯的!”
“惯不惯的,谁叫他是李状元呢?欺君不死的状元!”
陈主簿一语惊魂。县太爷登时冷静下来,偏过头深深望着这个难得睁眼的老人。他褐黄色的眼珠半遮半掩,直似只会变色的蜥蜴。
“哼!”县太爷冷笑一下,“你们呐,”又指指田力,“就是我的修罗地狱!”
“也未必就是地狱吧!”
听着身后陈主簿含笑的一句,县太爷足下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什么,就此走了出去。
☆、一、无冕之王
刚进城那一刻,辛星心里着实往下沉了三分。她一从京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跑来报到的女捕快,预想了上官刁难、同僚欺凌、方言不通、水土不服的诸多挑战与磨难,想不到最先打击她灵魂的现实并非人言可畏,而是大清早街上居然没啥人。
没人不打紧,关键是没有摆摊卖小食的人。她实在饿呀!馆驿的草铺太硌人了,还不备足热水供人睡前洗漱,爱干净的女孩家只得凑活着忍了一宿,天擦亮就忙不迭退房赶路,现如今正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她想吃包子,吃驴肉火烧,吃烙饼子就豆花,要热气在日光里蒸蒸地向上腾,驱走饥寒,叫人从肚子开始活过来。
嗖地一阵风卷过,颊侧的碎发贴着脸飘,辛星的肚子生无可填,灵魂生无可恋,她想哭。
并且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正准备哭,蓦见斜对面交叉道口拐过来个人影,行色匆匆,手里头提溜着一领食盒。食盒做得粗糙,顺着篾孔往外跑香气,打辛星跟前一过,白送她一鼻子猪油葱香,登时气壮山河一声吼:“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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