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寒没有逛很久,没过半个小时他就回了老宅。赶回来办丧事的叔叔伯伯都先离开了,偌大的古宅寂静无声,一点生气都没有。
江小寒请了十天假奔丧,现在已经是第九天,还剩三十多个小时可供他返回K市。和艄公约好了十一点坐船,江小寒在房间整理齐行李,出了门才恍然发现最贵重的行李不见了——他小叔叔跑哪去了?
江小寒祖父临终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小寒啊,照顾好你小叔叔。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这是我们家该着他的,我们得还啊……”
江小寒喏喏应下。
然后祖父放开他的手又抓住大伯的手,继续念叨:“老大啊,照顾好你幺弟,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这是我们家该着他的,我们得还啊……”
再抓住二伯的手:“老二啊,照顾好你幺弟……”
接着抓住江小寒爸爸的手重复以上话语。
这还没算完事,祖父把大儿媳妇、二儿媳妇、三儿媳妇儿、大孙子、二孙子、大孙女儿、二孙女儿、大侄子、二侄子等等每个小辈都絮絮叨叨交代了过去,全都给答应了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
小辈们面面相觑,多多少少都觉得这不是个事儿,老头子宠那养子也宠得太厉害了。要知道,祖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硬脾气,膝下那么多孩子小时候都是棍棒教出来的,一颗糖都没被给过。
所以村里就有个传言,说他小叔叔其实不是他爷爷自称的从河边捡来的孤儿,而是他的私生子。
由此衍生出各种版本,有什么他祖父去城里嫖宿不小心让妓|女暗怀珠胎的啦~什么小保姆和他祖父一来二去偷偷好上的啦~还有什么外乡来的寡妇借宿他家和他祖父春风一度的啦~杂沓纷纭,就是没有一个被确认真实的说法。
江小寒很是佩服他祖父,七老八十还能一杆入洞如此龙精虎猛实乃不易……如果私生子谣言是真的的话。说实话,他是不太相信的。不过大家都不住在老家,是真是假家里没一个人说得清。
但他祖父待这孩子确实是好到没边。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说要弹琴,祖父花了二十几万给他买一把琴;说要练字画画,祖父托人买了几万块一块的澄泥砚,一大把一把大钱花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许是把几十年的积蓄都扔进水里。
这哪是小叔叔,分明是小祖宗!
对比起来,他这个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只给了学费,生活费全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孙子倒才像是捡来的。虽然他个人觉得自力更生也不错。
穿过天井和后堂,江小寒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他小叔叔,小少年正站在花架边,斑驳的白墙上是葳蕤的绿藤,密密麻麻地编制成碧绿的画幅,其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萌黄色迎春花。
白墙,青瓦,绿叶,碎花,衬衫黑裤的挺拔美少年,这风景不能更好了。
当他小叔叔转过头来时,边上一圈花花草草顿时都黯然失色,这个孩子长得太出色了——朦胧的天光笼罩在他的脸上,皮肤白的几乎透明。他的眉眼尤其精致,眉飞入鬓,目似点漆,眼角有些飞白,睫毛纤细浓密,根根分明,低低地垂着,投下一剪疏朗的淡影,转眸的时候带着一股冷冽的美感,让人移不开眼睛,画中也寻不见这般好看的少年。
正如他的名字晏河清般清冷漂亮。
晏河清。晏河清。
海晏河清。
只是江小寒觉得这人生的一副空谷幽兰之貌,心却是长满刺的薄情玫瑰,真真凉薄。当时祖父死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哭,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后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江小寒就问他不伤心吗,晏河清瞟了他一眼,居然反问有什么好伤心的,江小寒愣了愣,嚅嗫说祖父对你那么好,晏河清却回答那都是他该做的,江小寒一口血呕出来,无言以对。
见过没心没肺的,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
然后晏河清竟然笑了起来: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江小寒顿时转怒为惊,头皮发麻,脊背生寒,这死去的人如何能再见?
这小少年满打满算也才虚岁十五,祖父去世后,监护人的职衔就得落到别人头上了。大伯母说家里要盖新房,实在没办法再养一个孩子;二伯说两个孩子都要升学,还是让别人想办法吧;他爸妈也没吭声,剩下其他稍远点的亲戚也委蛇推脱,平日里各个过的人模人样,这回商量起来才发现一个比一个惨。
江小寒记起前一天晚上他问晏河清没人要你怎么办,晏河清用墨黑的眼眸盯了他很久,说,你这么晚还来找我说话?江小寒落荒而逃。
那时候祖父刚入棺,还在大厅停灵,侧厅里,他坐在亲戚们悉悉索索的自哀声中一声不吭,想着祖父骂他的样子,越想越伤心,又想着祖父宠爱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的样子,更伤心,忽然就哭了起来,拍桌子说:“我来养!”
大伯母怔怔地说:“老三家的,你说什么?”
江小寒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说,我养他!”不管他是谁,祖父如珠如宝地宠着他,身一过,儿女们就罔顾他临终遗念,祖父在地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后来江小寒坚定地认为自己那时就是犯了猪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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