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以前的样子,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不言功过,只是皱着眉,沉默地与朕推杯换盏,看不出来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却比当年初见时要柔和了许多。她低着头在杯中添酒,朕低着头注视着她因为不胜酒力而在脸颊上染上的嫩红,无言,只剩下了杯盏相撞的声音。
朕欲赏她金银,她说那东西太多了没用;朕欲赏她兵权,她说还是别人的东西用起来顺手,自己的还得心疼一番;朕欲赏她高官厚禄,她说她愿意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至少在战场上,她是老大;于是朕笑了,说:“那就赏将军美人如何?”她愣了愣,酒杯都差点脱手,但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说自己与发妻相濡以沫,愿意白头偕老。
“你为何不愿意与朕白头偕老?”大概是酒力的缘故,朕竟开始胡言乱语,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连自己都为之惊愕。
她不表态,只是默默地拿起一边的酒壶,直接灌了下去,然后醉倒在殿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朕一直软磨硬泡地将她留在宫里,白天在一起议事闲聊,晚上就同塌而眠,早上起来时,朕亲手为她梳头,盘好发髻,她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绷紧后背,看起来竟莫名的有些可爱。
其实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朕在就寝时从来不允许身旁有人,即便是一人就寝,只要有东西接近,也会马上惊醒,这也是朕多年来未曾选后纳妃的原因。但是那段时间与钱媛同塌而眠,不仅没有一点不安,反而睡得比平时沉了许多。
将军军务繁忙,不能在宫中久留,很快又出塞,在塞北拼杀了。
在她走之后的第一个冬天里,朕大病一场,烙下病根,身体从此不如往前,但果然还是信不过身边这些人,装作没事的样子,实际上则是一天一天地接近着死亡,在朕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里,得到了她率领军队,即将走到长城脚下的消息,朕特意驱车看她。
那天下着大雪,天地广阔,长城内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象,煞是好看,朕一身红袍站在长城上,和周围青灰色的砖墙、雪白的雪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远远地就看见军队黑压压地在雪地中行进,钱媛也远远地就看见了朕,于是一个小黑点就脱离了队伍,独自一人在雪地上疾行着,几个箭步越过城墙,站在了朕面前,她平时沉静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没来得及行礼,直接问道:“天这么冷,你不好好待着跑出来干嘛?”
十分无礼的语气,朕身边一众护卫大惊失色,聚成一团窃窃私语。但那句话,朕是怎么听怎么喜欢,于是无视了身边的“嗡嗡”声,笑着回答道:“朕想将军了,特地前来迎接。”她先是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害羞似得赶紧垂下头站在原地,平时紧锁的眉此刻从头顶看来舒缓的直达鬓角,眼睫毛像一双小扇子一样翕动着,轻轻地喘息声在空中化作一片白雾,模糊了我们二人之间的界限。
我轻轻地抱住了她——这还是朕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主动抱别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她不高,脸正好埋在朕肩头,脸颊就贴在朕的侧颈上,带着些被寒风削过的冷意,一身铁衣厚重而冰冷,朕病重,本身就畏寒,但抱着冰冰冷冷的她,不知为何竟舍不得松手。二人的呼吸在空气中纠缠着,又洒在对方的身上,在冰天雪地中鬓角上结满了冰。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又往上呼了几口气,附到了朕的脸颊上,面无表情地问道:“圣上现在暖和些了吗?”那样子在朕眼中总显得有些蠢萌。
——那年在长城上的相拥,是朕死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暖意。
她回京之后没有修整多久,很快就带兵西征去了,这回,朕没来得及活到她回来的那一刻。
很多很多个阴天的日子,朕头戴凤冠,独自一人站在大殿前门口眺望着宽阔的大道,大道两侧朱红色的宫墙,在宫墙背后若隐若现的金色屋顶,以及远处层层宫门,常常一望就是半日,无休无止地回想着她第一次凯旋时朕在这里迎接她的景象,以及那日大雪纷飞,长城上的相拥。
其实生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或早或晚地总会到来,朕当时原本只是在上早朝,原本只是在早朝上叱骂百官,忽的一阵头晕,本是想掀桌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拼命地想抓一件什么东西搀扶,但最后还是倒在了地上。
朕死前似乎睡了很长时间,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听见周围一片嘈杂,太医和宫人们像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转,发出一阵惊恐的声音。朕现在已经对这些现在人等没有态度了,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去,朦朦胧胧的梦境中全是和钱媛在宫中度过的日子,我听她讲江南烟笼雨,塞北孤天际,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想象着那副场景,但是除了幽寂的深宫以外,实在是搜刮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无奈地笑笑,为自己的浅薄而叹息。
朕想和钱媛一起踩在江南池塘黑色的污泥里,想与她一起见见塞北几尺深的大雪,朕愿做将军手下一长史,生死追随于她。
“圣上!圣上醒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首先听见的就是身边宫女的惊呼,看见的仍是那疏远的,雕花的屋顶。
“圣上!圣上有何吩咐?”周围的人齐聚过来,跪在地上围作一团。
“朕......朕这一生就出过两回京城,第一次是去金陵城请钱媛将军,第二次是在长城上迎接将军凯旋而归......朕死后,封将军为元帅,掌管天下兵马,辅佐新帝,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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