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属尚书省,一个是主官一个是属官,但其实裴秘和傅希如相知甚少。一是因为彼此忌惮,二是卫燎在这熟悉的过程中没起到什么好作用。
傅希如十天里总要在大明宫和宫城来往几次,真正坐堂的时间多数都在午后,和裴秘之间的往来也就因此而只能集中在公事上,彼此对坐闲谈的机会很少。
即如此刻。
方才周硕对裴秘实在算不上客气,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至少要变色或者发怒,然而兴许是裴秘遭受的冷眼与讥嘲确实太多,又或者是他对周硕这模样早就习惯了,一丝异色也无,落座之后就叹了一口气,道:“这位节度使倒难得,真有一颗赤子之心。”
傅希如笑笑,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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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裴秘:嘤嘤嘤。
第三十章 夜宴
赤子之心,算是褒扬。
究竟有几分是真不要紧,要紧的是卫燎信了几分。云横方才伏在殿中认罪请罚,无论是做姿态,还是真心话,都叫他博得了卫燎的回护之意。
以命偿命自然是不可能,到最后甚至可能毫发无伤。
傅希如不说话,裴秘就接着问:“傅大人难道未曾听说过节度使之母的事?”
云横的出身一向不是秘密,只是因着他父亲是投降过来的突厥大将,几十年前死于征战,因此倒教人忽略了他母亲这一支。何况他母亲身为舞女,地位无论如何都不高,兴许也只是他父亲的姬妾。
身份已然够尴尬了,又何必逢人就提起个中曲折?
裴秘这时候提起这些,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闲聊打发时间,但凭言语要探知傅希如心意的事,裴秘又不是没有做过,早就没打这个主意了。
“也只知道父母俱亡,”傅希如叹息一声:“谁知道会是这样。”
江州刺史之死,难说有几分和此事有关,然而云横脱身,已经差不多是注定的了。他所唏嘘的,权当只是云横讲出来的这个曲折故事吧。
裴秘自然不可能会错意,意味深长的跟着叹息一声:“他这外甥女倒是苦尽甘来。”
方才场面忙乱,没来得及说,还不知道云横这离散多年的姐姐到哪儿去了,总之这外甥女已经从家妓摇身一变,成了节度使备受疼爱的唯一亲人。
傅希如诧异的看了裴秘一眼:“大人倒是怜香惜玉。”
裴秘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年纪早该修身养性了,虽然也蓄有几个美姬,但也不至于不自重至此,遇到个女人就生出怜爱之心。他隐约觉得傅希如话中有话,又实在看不出端倪,牙疼一般扯了扯脸皮,哈哈两声:“傅大人真爱开玩笑。”
未几,黄门前来传唤,将裴秘叫进去了,两人客客气气的道别,傅希如独自一人端坐在偏殿,从头回忆云横的说辞与几个属官的细微神态,到底没想出来什么疑点,只好暂时放下。
他知道以周硕嫉恶如仇,目下无尘的性情,定然会堪称严苛的审理案件,可既然云横做了这样的事,就一定会来找他,早日脱罪。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来,又要怎么做。
殿内放着水仙,傅希如随手摸了摸花瓣,竟觉得袖中灌满了烈风,而他整个人都要被席卷坠落悬崖。
诚然早就知道退无可退,可真到了这一天,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要战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为把他推到这一步的一切。
侧殿是用来让候见官员稍事等待的地方,因此一年到头都依照时令供着各种各样的香花,多半是寓意品质高洁的那些,傅希如很熟惯这一切,却不得不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面目陌生。
他生长在长安,少年就扬名天下,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这过程如此艰辛,又如此痛苦。
他几乎是捐弃了一切。
傅希如本以为自己不再会觉得痛了。他历经身体上的痛苦,又多番啃啮仇恨,却没料到长安和卫燎是如此的强大,几乎像个阴魂,让他筋疲力竭,无以为继,像沉溺在胶着的水底,透过沉重暗流看着整个世间,孤苦又疼痛,肋骨遭到重压,连带着心也无法欢悦。
虽生犹死。
倘若真把这看做死亡,那死的滋味未免太疼。
晚间夜宴,傅希如心不在焉坐在下面,觥筹交错的时候,居然从袖子上摸下来一朵水仙花。殿内气味复杂,事前他居然没有发现,即使此时围绕着他的也是宫人莺声燕语间传过来的脂粉香,令人头脑发昏的酒气。
太喧哗了。
他抬头看一眼御座,见卫燎好好的坐着,眉眼含笑,并未看向这个方向,就扭头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外头月朗星稀,离歌舞和欢笑远一点,傅希如绕过回廊,寻了个宫灯光晕之外的地方坐下,察觉出一点山高月小的磊落空旷,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人心不比道心,终归是要动摇的。他只愿卫燎尚未察觉异样,叫他一个人度过,像夜雪衔枚一样,悄无声息的度过这一刻的艰难与分崩离析,之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了。
傅希如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太一样,推自己太狠,又忍耐太多。倘若他是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只想博得疯癫与快意的性子,或许反而轻松许多,然而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不能不在乎,不能不上心,也就无限度的接近于世间任何一个凡人,任凭心事从胸臆之中一直堆积到喉舌,却始终无法开口,任凭情意被风吹又暴晒,把娇嫩又珍贵的东西反复磨砺,最后居然成了刀,又粗粝如沙,在他心上留下丑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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