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少冲声音平静如波:“敏以敬慎曰顷,阴靖多谋曰顷,这个顷字,也不算太过辱没了他,而守命共时曰信,出言可复曰信,守礼不违曰信,以信为谥,本极适合子石,只不过……”
顿了顿,有几分惆怅些许黯然:“他不想再为四哥活了,四哥的临终嘱托……对我是关爱成全,于他却是索命的鞭子,勒得他这么多年都透不过气来,伤痛累累,郁郁不乐。”
齐谨轻轻敲了敲书案,鱼脑冻的绿端里,残墨略有些凝固,却愈发温柔沈隐了起来,最纯净的脂膏也似:“予沛有天妒之智,穆子石是他一手调教出的……虽不及亦不远矣,既然穆子石已不再信守当年之诺,你有何打算?”
虽是问话,但语气稳而重,显然已有了决断。
齐少冲一咬牙,突然一撩袍角下跪,道:“父皇,子石是人,不是四哥驱使的行尸走肉,也不是齐家豢养的一条狗……”
说着声音有些颤抖:“其实我很后悔逼他回京……他已病成这样,父皇,放他去雍凉,去西魏王身边罢!”
“放他去西魏王身边?”齐谨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案角,话音里森然凝重之意如冰霜如重锤:“少冲,你可知西魏王是何等人物?他身边哪怕没有一兵一卒,都比千军万马更值得你去重防去严戒!你居然还要再送他一个穆子石?”
齐少冲眼神极为坚定:“父皇,为何要去防西魏王?西魏王不光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手足,他为人秉忠贞知进退,光明磊落,一片赤忱,我们之间无需猜忌,本该一力同心才是。”
齐谨冷冷打量着他:“手足?齐和沣还是朕的亲生儿子!洛氏还是朕同床共枕的结发之妻!”
说着焦躁的踱来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许人也?是连朕都不敢小觑的操控人心玩弄权术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闱一事,要一网打尽老五老九,这一手何等的时机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齐无伤身边……你干脆把这大靖宫一起送了西魏王,岂不便宜?”
齐少冲挺直了背脊,沉声道:“父皇,儿臣倒不觉得子石有何可惊可惧,盛世明君,贵推诚不贵权术,兵家亦云以正合以奇胜,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争党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国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视齐谨:“儿臣恐怕要辜负四哥给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齐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头,垒承天殿上的龙椅。”
一番话掷地有声,齐谨眸光却阴郁暗沉,半晌带着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说了……回到齐无伤身边的,只能是穆子石的尸身。”
宸京的树叶尚未落尽,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终日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着,生命力仿佛沙漏里的细沙,无可阻挡的缓缓消失。
宫中太医分拨来了好几趟,最后连院正都亲自过府,均束手无策,回禀到齐谨面前,都是一句:不过拖日子罢了。
齐谨一惊,尚未开口,一旁梁万谷已大惊小怪的叫道:“哎哟殿下,您怎么直往地上出溜啊!”
齐少冲一手死死抠着桌沿,哑声道:“他……他不是已经不怎么咳嗽了么!”
院正叹道:“咳嗽虽止住了,但生机将断,病已入膏肓。”
“那他……还能熬多久?”
院正捻着白胡子:“也就今年年底,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谨转眼一瞧,只见齐少冲面孔全无血色,心中倒有些微的不忍,叹道:“你去他府上看看罢,他想吃什么用什么,都……”
齐少冲仓促打断道:“他想无伤三哥。”
齐谨倏的沉下脸:“莫要胡说!”
齐少冲心乱如麻,也不再多说,跌跌撞撞的走出殿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雨水淅沥声中,少傅府更显清静,齐少冲匆匆穿过厅堂外院垂花门,进了穆子石所住的屋子,屋门一开,便是药气冲鼻,架子床周垂着厚实细密的帷幕,用以挡风遮光。
屋内一片昏暗,死气沉沉的幽寂,碧落与另一个侍女跪迎,轻声道:“见过殿下。”
齐少冲抬手令她们起身,问道:“子石到底怎么样?喝了药可见好没有?”
碧落憔悴的脸上犹有泪痕,应是刚刚哭过,摇了摇头,道:“大人不太肯吃药……”
齐少冲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悲泣之音,抢上两步,掀开帷幕,黯淡的天光薄薄的落上穆子石昏睡的面容。
一瞬间齐少冲恍惚回到了朝不保夕心惊胆战的逃难路上,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与温暖,他与自己,是双生的树共存的藤,他死了,自己漫漫长路,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哪怕回了大靖宫,站到了帝国的最高处,在他面前,所谓储君的齐少冲,也还是一个彷徨无措的少年。
一时情不自禁,已坐倒在他的身边,痛哭失声。
穆子石被哭声惊醒,慢慢睁开眼睛,他病得有些畏光了,勉力抬手遮了遮,瘦骨伶仃的手腕,便突兀的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
齐少冲忙擦了擦眼泪,一把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但抬头一触他的眼神,却遽然而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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