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予沛说着不禁一笑:“我自己德薄,却喜欢身边的人厚道,子石,少冲和我不一样,他蕴藉拙朴宽厚率真,胸襟性情无不胜我百倍,你待他滴水,他必会还你涌泉。”
穆子石道:“七殿下再好也与我不相干……让他去给天下涌泉罢,我只想陪着你作孽。”
齐予沛心里仿佛倒进了一勺醋又揉进了一把糖,酸涩之余,犹有甜意,出神半晌方又道:“生意人与朝中有些无为之官很是相似,讲究和气生财,但朱雀街金山银海,总有纷争磕绊,四方货栈对街有位唤作郑飞的,尤其跟万荆过不去,此人又是宸京府尹的远房侄儿,因此万荆对他只是敷衍退让。”
穆子石眸光闪烁,突然开口:“殿下,我明白你怎么做的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你说说看。”
他一只手搁在织金弹花的软缎枕头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显出苍白泛青的色泽,莫说血腥了,连微尘都沾染不上的洁净柔弱。
穆子石道:“杨屏山着人撺掇着郑飞与万荆当街大闹一场,最好让郑飞放出些杀人放火的狠话来,而且要让整条朱雀街尽人皆知。”
“然后就如我那天听到的,你让杨屏山用心些,施一条绝户计,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万荆以为凶手是郑飞,一状告去府尹处,郑府尹一来信郑飞的确不曾杀人,二来毕竟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把这案子按捺下来。”
齐予沛轻叹道:“子石……”
穆子石忙问:“怎么了?”
齐予沛却笑了笑:“没事,你接着说。”
“万荆求告无门,定然满腹仇恨愤懑,郑飞有府尹当靠山,既知万荆视自己为死仇,必定放不过他,或许就安排人手拦途痛殴,殿下微服出宫,来个巧遇先救下他,听了这一段冤情……但若明着处置,只怕闹大了平生波折,干脆就来个不经官府血债血偿,殿下替万荆报了这血海深仇,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么?殿下,我猜得对不对?”
他此刻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混着天真的狠辣,齐予沛看着微微一笑:“对,子石最聪明了,猜得全中。”
穆子石摸了摸怀里那张地契:“要不这个给七殿下好了,我用不上的。”
齐予沛道:“好啊,不过少冲现在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十年后给他罢。”
穆子石嘴唇抿了抿,正要争辩,却见齐予沛脸色突变,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勉力道:“叫何保儿……”
话音未落,已俯身喘成一团,穆子石忙扑过去帮他顺气,急道:“殿下!殿下!”
齐予沛双手挣扎着挥动两下又颓然落下,十指深深陷入枕头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古怪憋闷的嘶嘶之音,仿佛空气被棉絮堵住被毒药染透,每吸一口,都是千难万难的折磨痛苦。
穆子石吓得魂飞魄散,齐予沛虽病了数月,但每次见自己时只是格外安静而已,却不知他病发竟是如此凄惨恐怖,颤抖着爬下床,一边跑一边用力喊道:“何保儿!”
何保儿勤勉踏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动静便知不好,忙吩咐另一个太监:“快去端药!”
说着领几个宫婢赶忙跨进屋来,驾轻就熟的扶着齐予沛坐起,解开领口用力拍打,又有个宫女上前度气。穆子石两腿抖得站不住,一跤坐倒在床前愣愣的看着,死亡如此之近,迫在眉睫,甚至能嗅到那股浓黑森冷的气息,但自己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一碗药灌下去,齐予沛喘息似顺畅了些,却又剜心刮肚的咳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沉似一声,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连咳嗽都无力浑浊起来,衰弱得已看不清东西,却摸索着说道:“子石不要走……”
穆子石瑟瑟发抖,牙齿叩着嗒嗒作响,只不肯上前,模模糊糊的想大哭大叫,胸口却似装满了石块,又似被粗绳子反复绞着,痛不可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终于明白为何齐谨此番不来看齐予沛。
齐予沛伸着手,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子石别走……你过来,你过来!”
穆子石双脚却冻住一般,眼神空蒙蒙的起了大雾,何保儿立着眉毛瞪着眼,狠狠一把拽过,将他推到齐予沛身边,含着泪柔声细气道:“殿下,好主子……他在哪,您摸摸,您放心,有奴才在,走不了他!”
齐予沛握住穆子石的手再不放松,良久气息慢慢平定,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低声道:“传膳罢。”
何保儿道:“殿下要是饿,有备好的汤粥,绵软好克化……”
齐予沛有气无力道:“给子石传的,他该饿了……今天子石就在这儿陪我,明早再回去。”
待穆子石默默用完午膳,齐予沛也已缓过来,复令何保儿等人出去,一手指了指靠墙处,从床里抽屉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 ,悄声笑道:“去打开那个柜子,左边第四个抽屉里有好东西。”
神色间竟有几分亟待称赞的讨好。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接过钥匙,依言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一眼瞧去,不禁愣住了,回头道:“殿下,原来这些你都没有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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