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再困倦都存着一份警醒,因此鞭炮声一起也就醒了,恍惚中听到齐少冲说了句什么,还以为他说梦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作安抚。齐少冲却是满脸通红,慢慢把脑袋钻进了被窝里。
早起穆子石收拾完包裹,见他眼皮千斤重的懒散模样,不觉起疑:“你昨晚做强盗去了?”
齐少冲忙睁大眼睛:“没有!”
“那你眼窝乌青一脸睡不醒?”
齐少冲揉了揉脸,转开话题:“年过完了,咱们赶路吧!”
穆子石迟疑片刻:“你若是觉着累,再歇一天也不打紧。”
齐少冲大力摇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不能耽搁时间,这就走!”
穆子石赞道:“行啊,长大了一岁,嘴都油了许多!”
齐少冲低头一乐,牵着他的手并肩出门。
这间客栈的掌柜悭吝刻薄,他若有两副大肠,必定愿意自抽出一根来卖给卤煮店,天生是个油锅里抄钱的主儿,因此大过年的仍是坚守柜台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到二人背着包裹过来,既喜且不喜,喜的是有现银入账,不喜的是他们这就走了也不多住几天,着实令人愁肠百转。
穆子石看他眼神变幻莫测,脸颊上的肉一抖一抖,山羊胡一颤一颤,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是铜网处的密探?难道被他瞧出了形迹可疑?
刚巧一眼瞄见柜台旁放着一卷红绸,忙没话找话的问道:“掌柜的家里有喜事?”
掌柜的懒懒道:“快改元啦,新皇继位可不得普天同庆?客栈商铺都要挂个红绸意思意思……唉,幸亏我买得早,还是一两银子一匹的价,再等几日红绸的价钱得打着滚儿的往上翻。”
一番话说得意兴阑珊,只要是花钱的事,掌柜都提不起半分精神,要不是怕大逆不道被砍头,恨不得新皇只干活儿不登基才好。
穆子石却无比庆幸掌柜说话时一直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否则齐少冲那瞬间惨变的脸色,必然瞒不过车船店脚牙一类的人精。
于是狠狠掐了一把齐少冲手心,声音平静道:“要换皇上?可皇上春秋正盛呢,掌柜的打哪儿听来的?朝廷大事,可不敢乱说。”
掌柜嗤的打鼻子里笑了一声,很是自得骄傲:“小公子想必不知,我表弟的干爹就在县衙当刑房书吏,那可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官员……”
抬起眼看穆子石脸上并无额外的惊讶敬重之意,不由得暗叹毕竟是升斗小民,连刑房书吏的尊贵都不知晓,心中顿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垂下眼皮淡淡道:“皇上岁数是不大,但当久了也想享清福吧?反正就是要禅位了,新皇便是如今的镇国皇子,年号都定了,叫做天眷?要不就是天保天康?总之都是吉祥字。”
说着摇头一叹:“这天家的事儿可真不好说,新皇上的生母要尊皇太后,老皇帝的皇后好像是废了又被赐死……也是,当儿子的肯定偏心自己的亲娘……”
齐少冲的手一阵冰凉一阵火热,抖得好似风雨中的细弱树枝,穆子石扭头一看,见他已是满脸泪痕,嘴唇亦被咬出血来,情知不好,忙胡乱道:“掌柜的,我们兄弟要多住几日,中午的饭菜麻烦您给送到房里……”
一边说一边半扶半拖着齐少冲折返房中,齐少冲呆呆的任由拉拽,待穆子石把门关好,方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母亲被赐死了?”
穆子石心道陶贵妃不也被赐死了?齐和沣再狼子野心篡逆作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为母报仇却是一点儿错也没有,满心想说一句“死了就死了,她当日毒杀太子殿下冤屈陶贵妃时,便是在掘着自己的坟墓”。
但齐少冲一双无辜热切的漆黑眼眸正凝视着自己,仿佛他的生死喜怒全系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终究还是不忍心在他的伤口再割上血淋淋的一刀,穆子石眼中的残忍光芒一闪而逝,那句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压了回去,但即便如此,却也绝不肯就此事安慰齐少冲哪怕半个字——洛氏害死了齐予沛,她死有余辜,她活该!
良久不闻穆子石答话,齐少冲一声呜咽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穆子石忙上前几步把被子铺开,拖着他爬上床,冷冷道:“要哭的话,把脸埋被子里哭……正月初一,掌柜又刚跟咱们说了那些话,你这一哭要是被听到,难免不遭人猜疑。”
听着齐少冲压抑模糊的悲泣,穆子石却想起了齐予沛。
齐少冲素来笑得简单明亮哭得纯粹率真,没有任何杂质,一清到底,齐予沛却是极为自制,一哭一笑都自有深意,从不敢随心而为随性而至,行事遮着雾亮刀裹着布,连死都不明不白,狠心舍得不跟自己见上最后一面,却又留下一个说早太早,说迟却又太迟的吻。
默然坐在一旁听着想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凄凉的快意微笑:太子殿下,她……你的母亲、害你的仇人,如今已经死了,可惜不是我亲手为你报仇,黄泉路奈何桥上见着她,你不要再难过。
至于齐少冲,穆子石并不担心,他既然能哭出来,就能熬过这一关。
齐少冲哭一会儿,无声的流一会儿泪,累了就发呆片刻缓一缓,穆子石看着阳光一片片斑驳的映入屋内,渐明渐暗,百无聊赖,只恨没有笔墨纸砚,否则大好时光,练一练字总是好的,自打出了宫就再没有机会习书运墨,而书画一道贵乎手熟,常言道三日无墨笔枯至死,掰着手指算一算,自己枯死了不知多少支笔了,当下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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