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霖不怕他,眼睛笑得眯作了两道缝儿,嘴上甜声讨饶:“要睡的要睡的,快放我下来,竹子爹爹还等着我呢!”
陆桓城听得心口一颤:“什么?”
陆霖跟条泥鳅似地扭动,两只胖嘟嘟的小胳膊抱住陆桓城的脖子,附到他耳边,吐露了一个小秘密:“木头爹爹,你不知道吧,竹子爹爹每晚都来梦里寻我,已经好些天啦。我要早点儿睡,才能早点儿见到他!”
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做个破梦也拿出来唬人,害他白白激动一场。
陆桓城抱他进了被窝,轻拧他的小鼻头:“跟我说说,竹子爹爹在梦里都做了什么?”
陆霖道:“他问我们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回答?”
陆霖调皮地一眨眼:“我怕他担心,就瞒着他,说大家都过得很好。”
陆桓城诧异:“谁过得不好了?”
“你呀!”陆霖趴在他胸口,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你上次喝醉了,在书房抱着竹子爹爹哭来着,哭了一整晚,我全看见啦!奶奶教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木头爹爹再哭下去,就要变成大姑娘啦!”
说完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小身子撒着欢滚到床边,“嘭咚”一声撞了墙,哎哎呀呀地喊着痛,又原路滚回,在陆桓城身旁仰面躺好,抓着小被子盖住了半个脑袋,露出一双乌眼。他满脸期待地望向陆桓城,俨然是万事俱备,只欠吹熄蜡烛,好送他入梦,去与竹子爹爹相会。
陆桓城淡淡笑着,眼中的宠溺太浓,藏也藏不住。
他低头亲吻陆霖的面颊,转身吹了烛,灭了灯,钻入被褥,抱着那热乎乎的孩子一同入眠。
睡到半夜,陆霖倏然睁开双眼,“蹭”地坐直了身子。
“竹子……竹子爹爹?”
小手紧紧攥着被褥,幼嫩的嗓音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意。
心脏在左胸跳动得飞快,他不安地环顾四周,突然挣出被窝,七手八脚地从陆桓城身上爬过,跳下床榻,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好,光着小脚丫子就往屋外冲去。
陆桓城被他一番闹腾扰了梦,一摸床铺,身旁空空如也,睡意顿时被吓散了大半,起身睁眼一瞧——床帐高高飞扬,珠帘噼啪晃荡,那小小的身影早窜得没了踪迹。
他慌忙翻身下床,大步追将出去,在藕花小苑门口把陆霖逮了个正着,一把拦腰抱起,厉声呵斥:“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竹子爹爹,是竹子……竹子爹爹!”
陆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小手一指竹庭方向,声音急切得竟有几分凄厉:“他在叫我,他在叫我啊!”
月盘高悬,皎洁的盈光淌过了孩子漆黑的瞳仁。
湿意在夜色中一滴一滴蔓延着,陆霖的眼眶被热泪灌满,轻轻一眨,悄然间落下一道湿润的水线。
陆桓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胸腔剧烈起伏着,耳边不断回荡着陆霖突然喊出的那句话——是孩子未醒的梦呓,还是过深的执念化作了一声虚唤?
也许他懵怔了太久,陆霖等不及,竟呜咽着挣扎起来,小拳头用力砸他的肩膀,拼命要挣脱束缚,大声哭叫道:“你放开我!竹子爹爹叫我呢!他叫我呢!”
“我抱你去!”
陆桓城猛然回神,匆匆脱下衣衫裹好陆霖,推开红漆小圆门,迎头冲进了萧瑟的寒风里。
长廊几道曲折,沿途白穗花在黑夜里绽放,星星点点,一如多年以前。
陆桓城奔过半座宅院,抱着陆霖撞开了竹庭的木栅栏。离青竹还有十步之遥时,臂弯忽而一轻,怀中哭泣的孩子凭空消失了。
衣衫失去依托,松垮在怀,两三枚小竹叶落于掌心,是笋儿的印记。
陆桓城静静注视着掌中竹叶,合拢了五指,独自走到半掩半开的小窗旁,无声依靠在了那儿。
青竹疏立,风烟清净。
子时的竹庭像一场无人惊扰的梦,月溶溶,霜摵摵,皎澈的柔光里叶影斑驳,落在淡色衣衫上,似有人挥毫洒墨,溅开一身墨点。
陆桓城就这样倚在西窗边,守在竹荫下,专注地凝望着两竿相互依偎的竹。
当皓月随着时间一寸一厘偏斜,移过了飞檐上方的时候,他内心积攒起来的激动和雀跃几乎就要冲破胸腔——他知道,晏琛一定回来了。
因为陆霖不喜欢附灵,从不会在竹身里停留太久。
以前陆桓城对竹与灵的依附一无所知,如今抚养陆霖四年,已经熟悉了附灵这回事——方圆三十尺,死竹可贮灵,活竹可续灵。
晏琛随他远赴江北时,大约就是附在一柄紫竹腰扇里,不声不响地陪伴了他月余。
但陆霖和晏琛又是不太一样的。
晏琛生来便是一根竹,喜静,善忍,生性安宁,做人的脾性也与竹子无异,而陆霖……显然受陆家这一系血脉的影响更多些。他性子顽皮,活泼好动,向来对竹身敬而远之。偶尔生一场小病,被父亲劝诱着附回竹子里休养,也总嫌竹庭寂寞寒冷,每每待不足一个时辰就偷溜出来,与那毛茸茸、热乎乎的狸子为伍,躲在被窝里耍赖作弊。
而眼下月渐西移,附灵至今已过去了几盏茶时间,陆霖却一直没从竹子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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