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本名如何,连他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
千百名黑白无常,一出望天门便四散无影。炎炎烈日下,竟如滴水而蒸了一般。
望天门以东便是生界,生界既生,一草一石,都似有灵。
五七是喜欢这样的生气的,风有灵,水有灵,连空气都有灵,他一手持执符,在乡野不疾不徐地走着。
那执符也是有灵的,嗜血好杀,闻到灵识的味道,便剧烈地抖动起来。
五七将那执符举起来,指向西南的那一侧闪着妖异的红光。
五七扭转了头便朝着西南走去。
行不过半里,五七便踏进了一片芦花地,那芦苇皆是及腰高低,密密地长了好一片,放眼望去,就好像刚下了一场薄雪一般。
五七脚下踩了湿漉漉的泥,他往后退了两步,用那芦苇的杆轻轻掸着衣摆。
“哥哥……”
五七站直了身体,往那芦苇丛深处看去。
“哥哥救我……”
五七越往深看,那声音便愈发的明晰。
一个半大的孩子陷在芦苇下面的沼泽深处,还堪堪能看得到他的一只小手,整个人已经被泥水吞没了。
五七站直了身子,他想动,却又半点动弹不得。
“你又想乱施好心了。”
五七眼珠动了动,却见一个白衣人在他面前站定,从袖中取出一个幽黑的葫芦,拔出塞子在鼻下仔细嗅了嗅,
“嗯,好酒!真舍不得全喝完了。”他仰起头将那壶底残酒一饮而尽,连最后一滴也不放过。随手将葫芦向那孩子的方向抛了出去。
那葫芦飞到那孩子的头顶上,便浮在半空中飞速自转起来,好似把四周的光都卷走了一般,方圆之地兀地暗了下去,黑洞洞竟有一丝可怖。不过片刻,便有一团光从那沼泽地里破土而出,那光混沌一团,忽明忽暗,孱弱地跳动着,又好似一个会呼吸的肉球,刚离了母体,又瞬间被那黑色的葫芦吞噬了。
“收!”
那葫芦刚吃了一灵,得了令,便餍足地飞回了白衣人的袖子中去。
“那孩子分明还能救一救。”五七对着白衣人,不冷不淡地说。
“能看到你的人,便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如何救得?”
五七不欲与他分辩,便也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色葫芦,向那沼泽地丢去。
玉壶回转,遍地都洒满金光,那孩子一生的悲欢喜怒,便如同跑马灯一般重现在眼前,寻常人的一生看完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这孩子香还没点着,便灭了。
统共不过七八载的记忆,五七一滴不剩地收回转玉壶中,转身便往回走。
“这样的景象每日不见一百也有五十,你今日又生的哪门子的气?”
五七却也没看那人一眼,只顾往前走着。
“你救了他又如何,生在这样一个乱世,每日受冻挨饿,一生颠沛流离,又有什么意趣?”
“有什么意趣却也不由你说了算,”五七停了脚步,看着白衣人,“十九,你没看到吗?那孩子抓到了鱼,就有了吃的,有了吃的,他跟他娘,便能活,他娘还等着他……”
“他娘已经死了,”十九淡淡说道,“我来的路上,便已经看到他娘的尸身了,已经被饿狼食尽血肉,就在那个山坡下面。”
五七抬头看了看十九,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奈咽了下去。
“就算你救了他,你吃半年的罚不说,他活着也是受尽苦楚。”
五七看着那片芦苇,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人生百味,苦辣酸甜皆是天赐,活着总比死了强,更比不死不活了强。”
“罢了,”五七背过那芦苇地向远处走去,“这便也是那孩子的命,命定如此,便也不能强求。”
十九站在原地,五七的背影越来越远,风吹着他宽大的黑色衣摆,好似一只飘然欲飞的墨色蝴蝶。
“也不是不能强求。”
碧穹天一日,人间已一年。
五七与十九搭伴已经不知道多久,每回五七收完逝者的回忆,回头总能看到十九在甩他的黑色葫芦。
十九这个人,虽然皮厚嘴贫,但路上有个伴,好歹不会寂寞。
哦,他也算不得人,也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不死不活,不生不灭的怪物罢了,标号十九的黄粱司的怪物。
在人们的眼中,还是恶鬼一般的怪物。
昼夜交替,五七和十九又回到了还乡台,望天门如时打开,黑白两列应声而入,五七迈过门槛,将执符还给了当值的人,又一次回到了碧穹天。
世人总言阴司地狱如何,自然是望之可怖、闻之丧胆之地。
不过是生人的杜撰罢了。
正如那孩子见了黑无常便喊哥哥,活人再想不到,碧穹天竟是另一副景象。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说起来也好个所在。
只是这里无风无月,无云无雨,无花鸟鱼虫,无飞禽走兽,无生,无死,无过去,也无将来。
人世间总是热闹的,喜也热闹,忧也热闹,生也热闹,死也热闹,与那相对的,碧穹天则是无穷无尽的寂静与空旷,任何的声响,但凡置身在这碧穹天下,也像被吸入无底深渊一般坠入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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