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怜生不同寻常脚色,他有另外辟出的一个小间用于化妆更衣,这令俞月三艳羡不已。俞月三在瑞禧班时,虽然是当家旦角,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只能跟所有其他脚色一样共用一个拥挤的空间。
俞月三立在门槛外面,杜经理躬着腰进门先去请示,说二爷的朋友来看您了。
二爷的朋友?白怜生对镜坐着,眼珠转了转扭过脸来,“哟,我当是谁呢!”
白怜生并没有起身,他穿着水衣子坐在镜前,一手持着毛笔悬在空中,道,“这可不止是二爷的朋友,还不快请进来?”
杜经理给俞月三搬了椅子放在白怜生一旁,又沏了杯茶放在桌上请俞月三坐了过去。白怜生仍对着镜子勾脸,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嘴里说道,“对不住了俞老板,我今儿来的迟了,得赶紧化装,怕有招呼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俞月三看着他的侧脸摆手道,“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您,别耽误您就行。”
白怜生便也不多语,勾了勾嘴角,便继续在脸上细细画了起来。
俞月三在他身边怔怔看着,二人一直无话,空气中便也涌动着一股尴尬来,白怜生微侧过脸来,道,“要不咱们说说话儿?这么着也挺闷的不是。”
俞月三方才觉得自己直盯着白怜生看了半晌,实在有些失礼,只怕白怜生将他当成外面那些迷戏迷角的痴汉一般,便收回视线微低了头不好意思道,“您今儿个唱的是哪一出?”
白怜生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心道我还没问您今儿个唱的是哪一出呢。
他挑起眉对着镜子一角内映出的俞月三的身影淡淡说道,“《红娘》。”
接着白怜生故作出骄矜的姿态说道,“你看,人家唱的戏,要不然是倾国倾城的皇妃贵姬,要不然是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前者有皇帝霸王,后者有张生柳生,再不济还能是个偶动凡心的空门陈妙常,还得配个书生潘必正,做一对神仙眷侣,自在逍遥。而我就只能是个丫鬟命罢了,辛苦撮合一番,不过是给人家做嫁衣裳。”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不过说起来,‘西厢’这戏是百家皆唱的,人人尽知那张君瑞和崔莺莺花前月下,姻缘美满。可谁又知道,那戏文之外,却还另有一番故事。那些郎情妾意,两心相悦不过是戏台上的一时缱绻,等宾客散尽,张生终究是一个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罢了,这样的故事,又有什么可歌咏的呢?”
俞月三发着愣看着镜子里的白怜生,只见他一张不大的脸上已经拍匀了白色的粉底,半张脸上拍红描眼已经勾画完毕,笑靥含春,眼角带俏,端的是一副灵动活泼的少女面貌。
而另半张未施胭脂的脸上却又漠然一片,眉目清冷,眼神冷淡,在白色油彩的掩盖下,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半真半假,半喜半怒,他时而是娇媚俏丽的红娘,捂着嘴嗤笑着崔莺莺的无知天真,时而是哀怨愁苦的崔莺莺,垂着眼自悔当初的深情错付。两张脸在镜子里闪烁呼应着,明明是叫人无限爱怜的一张脸,竟形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可怖来。
俞月三愣在原地,他忽而明白了什么,忽而又觉得脑中混乱一片。突然戏台外传来一阵猛烈的喧闹声,仔细听着,是看客们在喊白怜生的名字。
白怜生好像没听见似的,将视线从俞月三身上收了回来,又以指腹沾彩墨,在另一个眼窝处轻轻揉染起来。
“杜经理在外面吗?”白怜生随口一喊,声音便悠悠绕绕向大老远外传了出去。
未几便见杜经理又哈着腰小跑了进来,“白老板您什么吩咐。”
白怜生不慌不忙用毛笔在眼上勾画着,半晌道,“我这脸都画完了,梳头的怎么还没来?难不成我和这一园子的人还要等他吗?”
却见那杜经理伸手用袖子在额上擦了擦汗道,“梳头的王师傅昨儿个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今儿个正闹肚子呢,已经去催了三四趟了,说是略好些了就赶过来……”
白怜生在化装上一向有些洁癖,行头从来不用官中的,无论什么人物角色,一律自己另外置办;梳头也从来不与其他脚色混用,请的是平津城里最好的梳头师傅,那人一日应了白怜生的约,当日便不再与其他人梳头。
白怜生冷笑道,“他既接了我的生意,前一日在吃食上就该注意些个,就不至于今日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见并不看重我,我这边也等不起他,”说着便将手里的笔丢在台上,“说什么略好些便赶来,等他略好些了,我这边人都散尽了。”
白怜生站起身来瞥了杜谦一眼,道,“你告诉他以后不用来了,我白怜生还不缺个梳头的。”
杜谦被白怜生那凌厉的眼风一扫,只觉得自己厚重的身躯都被切得七零八落。他听着场外那喊声一浪高似一浪,焦急地低声喊道,“祖宗欸,您耐心等一等,他就算拉到裤子里,迟些也得来。你若不用他了,现如今又哪里去找个能给您梳头的像样的人来呢,您总不能就这样上台去吧。”
白怜生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地看向地面道,“说的这么恶心,我唱了这十几年的戏,自己还梳不了个头吗?”
52书库推荐浏览: 明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