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月三愣住了,这个问题,换一个说法,他爱许弋良吗?
他对许弋良的情感,真的是爱吗?难道不是因为在深渊之中,他递来的一根绳索,在干涸的沙漠里,他带来的一场甘霖?难道不是因为他是自己无尽暗夜里,幽幽照进来的一捧月光?
感恩之情算爱吗?知音之谊算爱吗?
不愿做他的附属,不愿受他的庇荫,想与他灵魂平等地对话,算爱吗?
俞月三的心中百转千回,眼中却不自觉湿润了。许弋良不知他心中曲折,只当他听得赎银事,心中高兴,便将他揽在怀里苦笑着摇头道,“你先前的那个说法,看似有理,实则不通。你认定钱对于我是易得之物,那我将钱花在你身上,便不算真心。那真心于我,却是难得之物,我于你身上花的真心,你当真视而不见吗?”
俞月三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嫣红的唇半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许弋良强忍着吻下去的冲动,只将握住俞月三的手上又添了些力气,无耐道,“冤家。”
俞月三不明所以地问,“谁是冤家?”
许弋良看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懵懂样子,将那人揉在自己怀中枕着他的肩膀发狠道,“谁折磨我,谁就是冤家!”
自从许弋良毁了俞月三的身契,许家的家人对待他的态度便转了一个大弯。
其他人与俞月三的接触都还有限,倒是梅姨,因每日总与俞月三相伴说话做事,这会子见着他,总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窘迫来。倒不说巴上去奉承他,只也不好再使唤了。
这日是腊八,依往年的旧例,许弋良回公馆看了老爷太太,便回来喝一碗粥,就算过了节了。
家里的米都预备齐了,只是少一味白果,俞月三在家里闲来无事,便想出门走走,顺道去买些白果回来。
冬天的平津干燥、冷冽,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往年的这个时候,若是没戏唱,俞月三便窝在漏风的屋里,裹着破烂的被子,抱着一翁烧开了的水坛取暖。戏班里炉炕是不烧的,烧炕就要柴炭,而柴炭也是要钱的。
而此时的他,穿着平津城里最好的成衣铺制造的裘衣,围着毛呢的长巾,通身都是富丽的颜色。与那些灰头土脸的三教九流擦肩而过,他衣冠楚楚地坐在黄包车上,比这个城市大多数躬着腰背的人都高出一头来。
俞月三看着曾经那些最熟悉不过的麻木的神色,自己曾经跟他们站在一起,被踩踏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支撑着上流社会人们的歌舞升平。
而此时的自己,借着别人的光改换了光鲜的外壳,就真的高贵起来了吗?
正兀自出神,便听得报童举着报纸在耳边高喊,
“同福班苏州公演……”
俞月三听不真切,只觉得一个阵冷风从衣领钻了进来,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突然变清醒了起来。他伸手唤那报童过来,那报童垫着脚高举着报纸递了过来。
俞月三摆摆手,拿出一枚钱塞到报童手里,道,“报纸上写什么,你告诉我就成了!”
那报童将银元塞进怀中,执意将报纸塞在俞月三手里,立正了身体对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老爷高声喊道,“同福班在苏州公演结束,全国最后一个昆戏班宣告解散。”
俞月三出门转了一大圈,却也没将白果买了回来,如今俞月三身份不同,梅姨也不好再数落他,便另寻了一味谷物放进了粥去,煮了浓浓稠稠一锅八宝粥等许弋良回来。
谁知那晚许弋良却一直没见过来,公馆打来电话说是留在家里过夜,俞月三心神不宁,连粥也未吃,便草草睡下了。
次日一早,俞月三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陌生的乐声给吵醒了。
这是谁家在办红白事?这乐声也太响亮了些,就好像在自己家院子里演奏的一般。
俞月三揉了揉还不甚清醒的睡眼,在床上默默坐了一会,只听得那乐声愈演愈烈,没有半点要偃旗息鼓的意思,他将外衣披在身上,跻了鞋,从卧室推开门走了出来。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乐队也没有什么戏班,声音明明是从家里传出来的。
俞月三循声走进了前厅,却看到许弋良坐在八仙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黄铜喇叭。
画着小狗的黑色圆盘在指针下缓缓转动着,粗粝、低沉又悠扬的乐声从那喇叭里幽幽传了出来。俞月三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乐器,听起来像胡琴,可胡琴的声音要欢快雀跃的多。这首曲子连带这个不知名的乐器,都分明透漏着一种萧瑟绝望的窒息感,那琴弦好像已经抻到了极限,随时都有崩裂的可能,连毛孔都被那琴音拉扯着紧张起来,而这种密不透风的沉郁过后,又有些向死而生的干燥暖意。
梅姨站在俞月三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少爷这是怎么了,一早就搬回来个会唱歌的喇叭,也不听戏,在这听拉锯子的声音,莫不是疯了。”
俞月三无奈笑了笑,也不知从何解释,便将梅姨支开去做早饭了。
一曲终了,许弋良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俞月三随意穿披着家常衫子,顶着一头蓬乱地有些可爱的微卷的发,满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许弋良将那指针从圆盘上拿开,拉着俞月三的手道,“吵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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