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鹤看看皇帝,疑惑地皱起眉。昨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皇帝一时蛮横霸道,转眼又温言软语,关怀备至。皇帝忽然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叫他都不好意思再故作疏离地赶皇帝走了。
严清鹤问:“陛下怎么了?不必如此,臣受不起陛下的道歉。”
严清鹤这样油盐不进的口吻,章颉就不知从何再开口。他隐约记起从前严清鹤似乎也常这样,受了委屈时就显得格外生疏,但他向来不甚在意。那时候他要的很简单,他只想要一个影子,所以他只想要严清鹤听话,其余的都不重要。
但现在他想要的更多。首先他有些急迫地想要严清鹤别再生气,却发现于此毫无经验,束手无策。他从前怎样做呢?他从前对严清鹤说:“朕想看你开心些。朕想看你多笑笑。”
简直苍白得可笑。
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忽然章颉看到严清鹤枕边还放着东西,问“这是什么?”
严清鹤就伸手拿给他看:“小物件罢了。”
章颉认得这是个护身符,问:“你一直带在身上?”
“不是。”严清鹤说,“原想送给陛下的。”
章颉一时惊愕,半晌才问:“那如今……还能送给朕吗?”
严清鹤道:“昨日摔坏了,送不出手了。不过陛下若是不嫌弃,当然可以。”
章颉伸手接过,玉是凉的,但残留了一点严清鹤手上的温度。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缺角,想起昨夜似乎是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桌上的杂物。
他不敢再多想。可他还是想到,因为他的一句话,严清鹤准备了礼物,等到宴席散了,等到他回来。
听到东西落地的那一刻,严清鹤在想什么呢?章颉想到严清鹤的抗拒,他实在想不下去了。
他该有多失望啊。
章颉反复用手指摩挲着那一点点尖锐的缺角,说:“没事,回头叫人补一补。”
“不用了,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何况……”何况补起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严清鹤想了想,改口道:“不过既然已是陛下的东西了,那就随陛下处置了。”
原本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夜晚,章颉想。可他不擅长安抚严清鹤,却很擅长伤他的心。
他原该为了严清鹤的这份心意感动的,但他如今宁愿严清鹤没有这样体贴,没有这样用心。毕竟越是有希望,才越是要失望。
窗子打开了一条缝隙透气,此刻有微弱的风钻进来,还有一丝暖意。章颉看着窗外,老树茂盛的枝桠遮住了远处的屋顶,只露出一点飞檐,一只鸟儿就恰停在尖尖的檐顶上。
这样平静,这样惬意。章颉似乎有些被蛊惑了,轻声说:“世安。”
“嗯。”
“留在朕身边陪着朕吧。”
“我一直在陛下身边。”
“朕是说,”章颉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从今往后,岁岁年年。朕是说,朕心里有你。”
有风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过的声音,间杂着远处隐隐约约的蝉鸣。皇帝就这样平静地说,就像说今天的日头很好,风也很好。
严清鹤有些恍惚。他说:“陛下总喜欢说笑。”
“你知道,朕不是说笑。”
“臣愚钝,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还要朕怎么说?”章颉直视他的眼睛,“没人比你更明白。”
“我说一句逾越的话,”严清鹤说,“陛下心绪不宁,一时迷惑住了。您应当静下心好好想想……您说这话,不过是一时的念头罢了。”
严清鹤说得没错,确实是一时的冲动诱导他开口。但冲动之下说的话,并不全是叫人后悔的。路还很远,并不急这一时半刻。章颉对严清鹤道:“好,朕且再想想。朕不扰你了,你好好歇息……”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有心思,也再多想想朕的话。”
皇帝走了,严清鹤才感到自己又放松下来。他感到唇齿间还是苦的,苦得余韵悠长,经久不散。
皇帝与他当面说话,他没觉得惊讶。此刻回忆起来,却觉得一阵紧张,心跳动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得到。
他确实明白皇帝的意思,却不能理解。这也,这也太荒唐了——他从来没有求过皇帝的心。
皇帝也从来不像要给出真心的人。哪怕皇帝时常温柔而体贴,但那都与心意无关。不久之前,皇帝还问他:“你想要什么?”
皇帝还想,用利益换他陪在身边,做个听话的情人。
这才是皇帝。
跟着皇帝,他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再远的将来他从不敢想,但至少某一天皇帝会厌了,或许是皇帝想开了,或许是他没有青春的好皮相了。
但他从没想过,皇帝也会说起什么从今往后。这是他们之间最讳莫如深的话题,他们可以谈天说地,甚至议论朝局,但从不会说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为止。
严清鹤隐隐觉得皇帝并不是冲动,也不是玩笑,但他不知如何应答。不可能的,太荒唐了——那是皇帝。
他曾经十分期盼过,有一个人对他动心,对他有情,把他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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