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攸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盯着时远的脸, 在脑海里拼命回想那些防护面罩下的面容, 可是一张脸也想不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时远——即使见到过,在他眼里也只是人类而已。于他而言,都是拿着注射器手术刀准备伤害他的存在。
而不是和他一样,躺在冰凉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实验品。
“小臧的权限不够查看档案, 你难道不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时远上下摇晃了两下水瓶,盯着旋涡的最中心, 轻声问。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仿佛在讲一个甜美的童话故事。
涂攸又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碰到臧十一才停下来。
“有什么好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瓶水的原因,他的嘴里泛着莫名的苦涩味道。
那种可以快速愈合的天赋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注射和手术后获得的。涂攸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这种能力来自于何处。
时远笑了。
右手的石块还没被丢掉,他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在涂攸惊恐的视线里狠狠朝自己的额头上砸了下去。
鲜血一瞬间涌了出来。
“你明白了吗?”随手把石块丢在草丛中,时远没有去擦已经淌到下颌的血,反而席地而坐,偏头看向涂攸。
涂攸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掐住了:“你——”
殷红的血流过素白的肌肤,顺着下颌滴落在白衬衫上,洇出一片痕迹。而被砸出来的伤口正在一点一点愈合,虽然比不上涂攸平时恢复的速度,但相较于常人,已经是怪物级别的痊愈水平。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年从身体里一袋袋抽出的血浆最后都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曾经的实验最终是为了应用到人类身上,可他从未料到,在那栋白色建筑里除了他们这群妖怪幼崽之外,居然还会有一个......
涂攸愣愣地盯着时远的脸。
二十年前,对方应该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在那儿待的时间比你长多了。”不过片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察觉到涂攸一直盯着自己看,时远伸出指尖擦了擦唇边的血,“那个房间换了五六波幼崽,你是最后一个住进去的。”
他说的很平淡,言语之间,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抹掉了。
“可......”涂攸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你父亲......”
上次在会长家里,对方曾经提到过时远的父亲。臧十一也明确说过,时远的父亲是管理局的老局长,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在岗位上殉职。
有这么一个权力不小的父亲,时远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待在一块儿?
听见父亲二字,时远一愣,随后笑出了声。
月光下的废墟很安静,没有半分虫鸣。只有时远的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起先还是压抑着的低笑,慢慢地高亢起来,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大笑。整片荒野都回荡着他放肆的笑,完全压下了风声。
涂攸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不然呢?”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时远捂着腹部,过了好久才勉强直起身,“你觉得一个没有背景的实验室凭什么支撑十几年?”
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极其明亮。明明泛的是冷光,却滚烫得让人害怕。
被这双眼睛摄住,涂攸愣了好一会儿,脑海里才传来坍塌的声音。
“你......”一张嘴,他的牙齿上下打颤,“你父亲......”
“是的,我父亲。”时远接下涂攸的话,“如果没有他和他的朋友,实验室早就被查封了。”
说这句的时候他还笑着,就像跟朋友在聊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闲谈而已。
涂攸绷不住了。
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还是时远伸手扶了他一把。
时远的手很凉,尽管隔着绒绒的皮毛,涂攸依旧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
“你恨他吗?”被这双冰凉的手举起来,涂攸凝视着时远,耳边响起对方幽幽的低语,“恨他们吗?”
涂攸咬着唇,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应,时远漠然一笑:“我恨。”
“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抱着涂攸,他转过身,目光在废墟上流连,“被锁在房间里,每天等着实验员过来检查身体,按时服药打针。如果楼下妖怪幼崽的实验有了进展,我也要一起接受手术。”
涂攸经历过的一切,时远都经历过。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儿。”他抬手摸了摸涂攸的耳朵,像是在耐心地哄一只小猫咪,“可是被救出来之后,那个男人告诉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涂攸想让时远别说了,仿佛知晓他的心思,冰凉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样的亲生父亲会把儿子送去做实验,十二年不闻不问,直到实在瞒不住才假模假样地带人去处理,为了自保把所有实验员灭口,甚至还想再把儿子关起来呢?”月亮隐进云层,时远的声音像飞灰一样虚渺,“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可以提供数据,还能再利用上几年的实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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