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舒将雪奴一把抱起,用披风裹住继续前行,两人身长相差近二尺,跟父亲抱着儿子没什么两样。
雪奴这时才隐约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看着周望舒的侧影,心想,在白头镇上被打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我不应怨恨他们,因为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不是那些悍匪的敌手,无须为一个陌生人冒险,世上原不缺一个柘析白马,原就没有谁欠谁的。
人世间总会有没来由的恶与恨,因此恩与qíng才显得弥足珍贵。这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侠义的jīng神才为人所称道。
周望舒恨胡人,谁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为胡人所杀?他能经过一番挣扎而伸出援手,雪奴觉得,他当得起一声大侠,而自己却利用了他。
“我骗了你,周大侠。”雪奴把脸埋在周望舒胸前,觉得他胸膛结实极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我是有意的,不不,我……”
“单凭一个名字,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本不怀期待。”周望舒抬头仰望,星河横亘,“须知,知止不殆方能长久。不明白?”
雪奴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而我骗了你。”
大雪纷扬,染白了两人的头发。
“我曾在峨眉山学道,”周望舒摇头,继续前行,“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唉。”雪奴对天地的不仁颇有体悟,然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好奇地问:“你是道士?”
雪奴的视线忽高忽低,觉得天河似在流淌,听周望舒在耳边低语,“然而我非天地,岂可见死不救?我非神明,岂能轻易判你生死?奈何人活一世,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雪奴觉得奇怪,问:“谁人能bī迫你?”
“中原的奴隶,都是不戴枷锁的。”周望舒yù言又止,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全都压在了心底。
雪奴只听明白了一件——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但他顺水推舟,把自己送了回来。
雪奴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你是赵桢的儿子?你要为父报仇吗?”
周望舒摇头,“我的血是冷的,才会对你见死不救。我心里没有道,当不起大侠的称谓。”
“可你还是救了我,你离开,本就应该,你回来,才更难得。你是个大侠。”雪奴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推论,周望舒不想复仇还说他自己冷血,莫非,他并不是为了给赵氏父子翻案,而是……要杀人灭口?
周望舒停下脚步,问:“你知赵桢战死时,多大年纪?”
“将军么?总该是已过而立。”雪奴心事重重,随口猜了句。
周望舒面无表qíng,叹:“赵将军战死时,十五岁。”
他的语气森林,白衣青峰,像寒夜里远在天边的七杀星。
雪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气,心中惊疑不定,我带他来此究竟是对是错?
“到了。”周望舒将雪奴护在怀中,从背后拔剑出鞘,只用左手挥剑,接连将三支飞箭格挡开,“认识?”
雪奴循着箭矢she来的方向,望见一座瞭望塔。塔下,是一个巨大的山崖溶dòng,dòng口守卫森严,俱是白皮羯人。
“别动手——!”雪奴cao着略有些生疏的羯话大喊。
然而两地相隔甚远,塔上的羯族战士居高临下,听不清喊话,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滚!”
雪奴转头道:“可以先让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将守卫放在眼中。他提剑上前,一跃而起,从容格挡开四面八方she来的箭矢,继而如鹘鸟般轻盈落在dòng口,目不斜视,问:“让你什么?”
雪奴从周望舒怀里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头,朝着如临大敌的守卫们大喊:“我们不是敌人!是我!柘析白马!”
守卫们举着武器面面相觑,看这少年是羯人模样,所说也是羯族语言,彼此嘀咕两句,答:“我们部落中没有这个人!”
“我、我我,对!我找须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历经生死回到部落,竟已无人认识自己。他急得双眼通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羯人少年,你不该将外族人带来,滚!”
雪奴往山dòng里跑,被守卫用武器叉出dòng口。他便大喊着须提勒的名字,然而山dòng中黑漆漆一片,连回音都没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剑指前方,道:“让我们进去,或者将你们的首领请出来。”
雪奴呼吸未匀,见周望舒说完便动手,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抓住他的肩膀大喊:“你别杀他们!”
周望舒先向高塔掷出一枚造型奇异的匕首,瞬间割断了守卫的弓弦,“咄”地扎进木梁中,如何也拔不出来。
守卫们一哄而上,周望舒侧身轻旋。他身法奇绝,人剑如一,只用剑身在守卫后劲、肋下、头顶轻拍数下,每击必中。健壮的守卫们应声倒地,瞬间昏死过去。
雪奴的话刚喊完,周望舒已在山dòng内站定,收剑入鞘。纵使剑未饮血,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间,窥见了人间最锋芒的剑光。
周望舒牵起雪奴柔软的手,道:“我不喜杀人,走。”
溶dòng幽深,地面湿滑,淌着涓涓细流。
“啊!”雪奴被冷得双腿发软,跌了一跤,周望舒索xing像方才一样,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这一路走来,雪奴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不禁发问:“周大侠,多谢。可你,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你说得对,没有人生来知道自己是胡是汉,重要的并非胡汉,而是他做了什么。”周望舒警惕地察看四周,随口答:“你是个孩子,我与你一般大的时候……”
话音未落,只见整个dòngxué突然火光大盛。
周望舒将雪奴抱紧,拔剑出鞘,道:“你舅舅来了。”
但见溶dòng巨大,四周崖壁上数十道狭长裂fèng瞬间燃起火光。七名健硕男子戴着shòu骨头盔,自空中疾速跃下,从四面八方将两个外来者团团围住。
“他们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可不是这般青面獠牙!”雪奴可从未见过自己的族人作此种打扮,朝周望舒大喊,“将我放下,我也可作战!”
铮——!
周望舒环顾一周,似是成竹在胸,“作战,是大人的事。”
“你背后有两个!”雪奴惊呼道。
七名男子瞬间攻来,雪奴只得紧紧搂着周望舒,想为他守住身后。
然而话方喊出,只见寒芒一闪,那两人头上牛角被削去半截,周望舒的剑已收回,断角才应声落地。
“赵家七门阵。”周望舒觑准时机快步上前,如一道幽冥鬼影,刹那穿破包围,自平地飞跃至三丈高空,挥剑刺去,“你是乞奕伽!”
亮银剑光闪过,照出黑暗中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舅舅竟然就是“乞奕伽”?舅舅就是那个叛徒?!
雪奴双瞳紧缩,无比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他张嘴yù喊“舅舅”,却在临出口时咬住牙关,心想,我到现在也不知周望舒到底是何目的,他武功如此高超,若是舅舅因我而有所顾忌,定会死在他剑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爹娘?
但舅舅又是白马军中的内jian,害死了数万名戍边将士,如此无qíng无义,别人要来索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救命恩人和亲舅舅,雪奴的内心天人jiāo战。
乞奕伽听得这一声喊,竟出现了片刻沉默。
他被周望舒一剑划破脸颊,本就伤痕斑驳的可怖脸庞鲜血直流,在幽冥烈火的照耀下,如同地狱恶鬼。
他亮出长枪,横扫而过,大声叱问:“你是何人?”
“要将你扒皮拆骨的人!”周望舒迅速闪避。
雪奴只见枪头在崖壁上划出一道闪烁星火,他从不知叔叔有如此功力!
乞奕伽轻挽枪花,一杆银枪刚劲无敌,功法套路霸道至极,将周望舒bī得节节败退,一时间竟占了上风,“中原人滚回中原!此处没有你要找的人,更没有你要找的真相!”
周望舒以短兵对长兵,本就失了先机,但他面上仍是淡定自若,仿佛毫不担忧战败被杀。果然,待他看到乞奕伽双手握枪,先是向后一收,继而突刺斜挑,将自己披风刺破挑落后,终于开始反击。
“好一招‘守志奉道’!”周望舒大喊一声,终于提剑刺向对方,“你的《六合枪法》可谓是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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