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不就是自己遇到周望舒的时候?他竟不声不响,跑去把石爷杀了!雪奴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尖发酸,自作多qíng也罢,试想除父母外,何曾有人如此厚待自己?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蔑笑道:“周望舒哪里当得起‘大侠’的称呼?”
第14章 偶遇
雪奴听得有人轻蔑周望舒,张嘴便yù反驳,未料听客们闹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同那人吵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嘲道:“总比你个臭乞丐qiáng吧!”
如此大言不惭,竟还是个乞丐?雪奴心中好奇,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见那出言不逊的乞丐与自己隔了一条街,背靠河边的石栏杆,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原本,老人说书,附近的听客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可雪奴的视线轻易地穿过了人群,落在那乞丐的身上,总觉得他也在望着自己。
那乞丐的声音极其洪亮,穿过人海,远远地传到雪奴耳中。
“大侠,自然非我……非岑非鱼莫属了!别人十七岁独闯江湖,枪挑大漠神龙刁鹏云、刀斩金眼雕邱志,自龙门至玉门,悍匪莫不闻风丧胆。那周望舒呢?不过是个黑道小毛贼,控制江淮水路从中渔利,岑大侠将他挑了下来,还利于江南百姓。”
此言一出,听客们纷纷点头,有不少人都是赞同的,附和道:“岑非鱼十七声名鹊起,刀枪棍棒无所不jīng,至今未尝败绩。论资历、论武学,称得上是中原武林第一人!”
也有人不服,反驳道:“他入少室山修行数年,修为日增、自创武学,若清心寡yù当个和尚,说不得能成一代宗师。然其好色贪杯,流连风月场,如此邪xing怎能称侠?”
“你不曾喝过二十年的烈酒,怎能醉倒在十丈软红中?”那乞丐摇头晃脑,轻轻拍打着身后倚靠的石栏杆,仿佛是在哼唱着什么,继而哈哈大笑,无赖似的喊道:“反正岑大侠、周小侠,岑大鱼、周小虾。岑非鱼就是比周望舒大,哪里都比他大!”
雪奴只道这人是酒癫子,不再凑这热闹,收起好奇转身便走。
那乞丐占了周望舒的便宜,提起身旁的一只大酒囊,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他走后片刻,方才被他倚靠着的石栏杆突然“啪”地一声,裂作三段,噗通扑通落入小河中。
风雪夜,商贩们的摊位上挂起一盏盏风灯,橘色火光点点如豆,光影随风摇曳,朦胧梦幻,无比温馨。
雪奴腹内空空,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被一家卖馄饨的小摊给吸引住。摊主是一名老者,他熟练地舀起十余个浮在沸水上的馄饨,一把倒入碗中,再淋上一勺高汤、洒满浇头,碗口冒出股股带着香气的白烟,看得人口水直流。
雪奴抬腿yù往,却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扯得他无法挪动分毫,心中登时惊疑不定,生怕临到头来突生变故。可又他想起临行时周望舒的嘱咐,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买来的两把七星刀,立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猛然回头,瞪着对方骂道:“你gān什么?!”
可他并未看到土匪恶霸,入眼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带着股浓烈的酒气,就像刚从酒桶中爬出来似的,雪奴仅仅是闻见便觉得头脑晕眩。
他从那股刺鼻的酒气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发现此人模样熟悉,不正是方才那个酒癫子、疯乞丐?
“施主。”乞丐打着赤膊,胸前挂一串硕大的佛珠,他先是单手立掌,正正经经对着雪奴比了个稽首,继而瞬间色变,吼道:“你包袱里有ròu啊!化点儿缘怎么啦?”
和尚化缘倒还吃起ròu来了!雪奴不yù节外生枝,qiáng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道:“化缘,化什么缘?我与你无缘,放手!”他的声音十分清冽,纵使隐含怒气,听来也教人耳朵舒服。
“相见即是有缘,我还吃。”乞丐说罢,迅速从雪奴包袱中掏出块风gānròu,后者完全未及反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乞丐泰然自若地咀嚼。乞丐吃完一块,又掏一块,笑道:“嘿!我饿了,你又带着ròu,如鱼得水,即是有缘。我又吃,老天爷让我吃,怎么啦?”
雪奴活了十四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偏生对方还是个脑袋恍惚的醉汉,他不敢也不能把对方如何,自己被气得脸色发红,骂了句:“好不要脸的人,滚开!”
他使劲一把推开乞丐,系好包袱转身就走。
那乞丐没想到雪奴看似柔弱,手劲却如此大,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在原地单腿跳了好一阵。
雪奴心中正得意,却不知那乞丐何时跑到他身前去了,雪奴一脑袋撞在乞丐胸口上,当即眼冒金星,只觉这人穿着铁甲钢盔。
“你到底要gān什么?!”雪奴不愿再忍,抽刀出鞘,沉声威胁道:“你既醉酒又肚饿,偷了我的东西,我可怜你、不与你计较了。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刀下无qíng。”
乞丐闻言,脸上浮现出极夸张的惊恐神qíng,八、九尺高的大汉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抱头哭喊:“大侠饶命!不要杀我!”
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朝着两人望了过来。
乞丐来劲了,不住大喊:“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围观者甚众,雪奴羞愤难当,连忙把刀收起,一脚将疯乞丐踹翻在地,朝着馄饨摊跑去,喃喃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恰是戌时二刻,馄饨摊上吃客寥寥,雪奴长舒一口气。
“老板,来碗纯ròu馅的馄饨。”
“好咧——!您坐好了,我给您端过去。”
雪奴点头道谢,找到角落的空位,背对人群坐着等待。抬头,漫天星河如瀑;回首,万家灯火辉煌。他不禁感叹:“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店家将馄饨摆在桌上,笑答:“今天可是元辰节呢。”他收了雪奴的钱,顺口说了两句吉利话。
雪奴很久没过节了,问:“元辰节?”
“孟喜月的第一日,一岁节序,此为之首。”
人未到、声先至,酒气扑面而来。先前那醉醺醺的疯乞丐,不知何时已坐在雪奴身旁,大掌在桌上一拍,那馄饨碗便“咻”地滑到他面前。疯乞丐毫不客气,舀起一个便吃:“呼!好烫!你怎知我爱吃纯ròu馅儿的?”
“你怎么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
“我吃我的馄饨,与你何gān?哎,馄饨真好吃。”
雪奴扑到桌上,双手抱住陶碗想将馄饨抢过来。然而那乞丐力气奇大,他既抢不动、又不好意思收手,两人一阵僵持。
疯乞丐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仰头哈了好长一口气,雪奴不明所以,还道他要放弃。
不料,他竟……竟朝碗里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雪奴吓得瞬间松手:“你恶不恶心?!”
疯乞丐哈哈大笑,将碗推到他面前:“给你给你,别客气啊。我没有真的吐进去,你尝尝就知道。”
即使那乞丐根本就没有吐口水,雪奴见了他的动作,哪里还会再吃?!他算是明白了,这人是有意纠缠,只得认命喊道:“店家,再给我来一碗馄饨!”
疯乞丐伸手比出食中二指,乐呵呵晃了两下:“两碗!”
雪奴既气又怕,挪到小桌对角的位置,偷偷抬眼打量对方。
这疯乞丐短发及肩,满脑袋凌乱卷翘,像是常年不曾清洗。可仔细一瞧,又会发现他身上gāngān净净,甚至带着股脂粉香气?八尺壮汉佝偻着吸溜馄饨,说不出的滑稽。可他面上悠然自得、极为满足,仿佛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来喽——”
雪奴正看得出神,店家又摆上两碗馄饨。
“店家,这味道比二十年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疯乞丐将整碗剩汤倒进嘴里,再抢一碗,立即开吃,“我的!”
店家须发皆白,闻言颇感惊讶:“客官莫要说笑,二十年前,你才多大个?”
疯乞丐:“我七岁时头次出塞,在你这吃了碗救命的馄饨。”
未料,店家竟记了起来:“咸宁二年,洛阳瘟疫,出塞的人很多。但我记得你,你骑了匹白马,饿倒在我摊前。”
疯乞丐笑道:“是了!捐身赴国难,来参军的。”
“你二十七?”雪奴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怪不得脸皮忒厚。我付的钱,如何就成了你的?”
疯乞丐抱起陶碗把汤喝光,冲雪奴咧嘴笑。
雪奴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忍不住抬眼瞪回去。
疯乞丐是黑发黑眼的汉人,轮廓却极深刻。他双眉如刀,下巴上留着青皮胡,即使形容láng狈,也能看出是个极英俊的人物。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眼。普通人若是好酒贪杯,多半双目浑浊,可这人疯疯癫癫,眼睛却明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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