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鱼不舍同白马分开,但知道彼此不得不先在封地立足,便与白马约好,二人暂时分离两月,待到在封地站稳脚跟,就在牧场里找个地方搭帐篷住,像糙原上的寻常羯人般,日日放牧、打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然而,当两人沿huáng河而下,抵达鄄城时,岑非鱼却突然变卦,死缠烂打地要白马留下来。
岑非鱼面上一副正经神色,道:“清河县令崔则没甚本事,但很有名望,只因他是清河崔氏的人。此人治县二十余年,定会倚仗家族势力,纠结府衙里那一班崔家人,对你横眉冷眼。”又添油加醋地说,“寻常封侯、封爵的人,大都本就有些势力,带着自己的班子前往封地,方不至于让当地人欺负。马儿,你除了我,还有什么倚靠?听我的,先在鄄城住上几日,让我派人先去打前站,将崔家人修理一番。”
白马怎会不知岑非鱼的心思?可他从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当即摇头拒绝,道:“我就是自己的倚靠,不必靠你。你是真不信,我连一个小小的清河县都应付不了?”
“那你先陪我回家看看!”岑非鱼脑子一转,使起迂回之法,“我那牧场地大人多,几年没回去过,万一有人欺负我,你就是我的倚靠,你得帮我出头。”继而生拉硬拽地将白马硬拖下船。
白马无奈,同岑非鱼一道下了船入城,只不愿渡河而南,怕他行那上屋抽梯的计策,说不得会头脑发热,真把浮桥砍断。
白马看着岑非鱼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然而满腹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心中既感动又不舍,心道:“我何曾愿与你分开?可人生之路漫漫,若我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在世间立足,就永远无法真正地同你并肩而立。更莫说,为你遮风挡雨。”
岑非鱼的牧场在鄄城北面,占尽地利。
北边是林糙丰茂的泰沂山脉,他qiáng占了山麓地带,专用来放牧马匹。南边是浩浩泱泱的huáng河,他将牧场的围栏一直拉伸到河滩边的密林遍布的沃野,在山林间畜养牛羊。
牧场占地七百余亩,有上等马匹千余,牛、羊共三千余头,原就有曹家的一层关系,更是当地的缴税大户,纵使岑非鱼本人的做派不那么霸道,地方官员们亦都会惧他三分。
今日,鄄城的大小官吏老早就等在码头边,恭迎这位终于有了正名的混世魔王。
但此番岑非鱼并未为难任何人。他竭尽全力地在白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从容大度,半点不敢惹对方反感,客客气气地同一众官员们打过招呼,约了日子摆宴请客,便拖着白马跑回了牧场。
孟chūn万物生发,牧场中林柳茂盛,绿糙如茵。
糙场广漠无垠。远看葱白驳杂,微风拂过糙海,方现出埋头吃糙的肥羊;静听惊雷滚滚,远望灰烟四起,近看方知不是落雷,而是群马奔腾来去。
天色青碧、糙色浓绿,琉璃般的湖面平静如镜,倒映长空,现出水天一色。人行其间心无挂碍,只觉旷达无忧,yù效鹰击长空冲碧霄。
岑非鱼不无得意,道:“此地名为‘还真’,抱朴归真,复还自然。我娘随意起的,若你觉得不好听,现在就改个别的。”
白马看得目瞪口呆,沉醉在自由的天地间,目光呆滞地摇摇头,道:“太美了!可你怎能建起这样大的一座牧场,朝廷没找你麻烦?”
“大周朝廷不行,只看真金白银,不论纲常伦理。牧政都是见钱眼开的,我这地方越大,挣得钱越多,他们能捞到的油水就更多。”岑非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其实这地方是我娘的嫁妆,原本没那么大。我来了以后,收编周遭的几伙山匪流寇,地就越来越多了。正好当成我的嫁妆,你看呢?”
白马呆呆道:“我娶你真是不亏。”
岑非鱼哈哈大笑,带在牧场中走了一遭,介绍诸位白马军旧部给他认识,又呼朋引伴,前来陪他摔跤、奔马、打猎,饮酒。
白马xingqíng慡朗真挚,很有人缘,不多时便同大家玩开了。众人尊敬白马的父辈,见着他就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看到了生的希望,个个争抢着同他玩闹,不亦乐乎。
眼看白马玩得开心,岑非鱼便将账簿、名册等家当全都jiāo到他手中,继而把大门一关,再不让白马离开,非说:“白沟不通,清河饮不了鄄城水。我若想你,如何解忧?”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怎能事事倚仗于你?若日后我色衰爱弛了,岂不是什么都得听你的?我可不要。”白马把那些“家当”劈头盖脸地砸向岑非鱼,“鄄城和清河间仅有三百里,我须前往封地开府、征兵、收租、建章立制,将诸事安排妥当。你若想我,我常来看你就是。”
岑非鱼怒道:“可我想日你!”
“你——!”白马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面颊绯红。
岑非鱼连忙改口,道:“我日日都想你!”
白马无奈,道:“你还没断奶吗?”
岑非鱼的手下们闲得发慌,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俱是一副看戏神色。
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最不会说话的苻鸾推出去帮腔。苻鸾脑袋里一片空白,附和道:“大哥自幼就是喝马奶长大的,三十岁的时候,每日都要饮奶一斤,我们当小弟的亦是无可奈何。嫂夫人,你迁就迁就他,留下来帮他断奶。”
白马被他气笑了,反问:“当我是马?”说罢脸颊一红,真不知道苻鸾是真傻还是假傻,竟让他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众人跟着岑非鱼瞎起哄,把白马闹得满脸羞红,翻身骑上乘云,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岑非鱼掐指chuī了个响哨,即刻纠集人马。两百人的队伍浩浩汤汤,紧追在白马身后,从鄄城一路跑到三百里外的清河县。
清河县令崔则刚接到圣旨时,就像岑非鱼说的一样,全没把白马当回事。
崔则心想:“我崔氏在清河县是何等地位,他一个没来头的县侯怎敢得罪?那惠帝痴傻不堪,竟没考量过崔家的势力,突然派来一个不尴不尬的县侯。可怜我殚心竭虑,治理此地二十载,到头来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他想起坊间传言将赵灵说得神乎其神,不禁心中打鼓,“不知那赵灵是个甚么脾气?若他能安分守己,往后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看他是忠烈后人,咱们倒不必主动去找他的麻烦。”于是,只打算随意应付一番。
今晨,崔县令接到白马传来的消息,吃饱喝足后,才唤来县尉崔恕一同去迎接。
崔则、崔恕是关系很近的同族兄弟,清河县衙中都是他们的心腹,两个人单独前往,不叫别人,下面的官员们便识相地不闻不问。
两人相邀而行,讨论着并州军的旧案,推测赵灵的脾气,慢腾腾地走到城门外等候。
初夏天气晴朗,崔则站在城门口,等了近一刻钟,仍不见白马的踪影,不满道:“这侯爷做过奴隶,如今扬眉吐气,便摆起架子来。”
手下人火烧屁股般跑来禀告:“马匪来了!”
催恕两眼一瞪,怒道:“不可能!”
崔则按住弟弟,琢磨道:“县城周围的山寨,本官每年都送去钱粮,他们纵使要下山打劫,也应先知会我一声。”
崔则话未落音,便见远方烟尘滚滚,数百个jīng壮汉子打马奔来,直冲清河县城,看样子就是奔着自己来的,登时吓得腿软。
白马冲在最前面,拿追在身后的岑非鱼没办法。
这一路三百里,白马跑得慢,岑非鱼就带人慢慢跟着。只消白马稍稍一提速,岑非鱼就chuī起响哨,疯也似地追赶,吓得百姓们以为是马贼下山,纷纷翻箱倒柜地找“贡品”,可再眨眼时,马贼却都已跑走,直是摸不着头脑。
白马不想惊扰百姓,只得放慢脚步。
岑非鱼见白马已行至城门前,便chuī了个响哨,示意众人停下待命,自己驱马上前。
此时,白马已经同崔则攀谈起来。
白马见到崔则,连忙翻身下马,学淮南王那样,握住崔则的手,满目歉意向他道歉,有又说:“崔大人请勿动怒,他们是我朋友。先前我去拜访鄄城公,同他们玩得开心,鄄城公舍不得我,非要百里相送。”
崔恕脾气急,没好气道:“侯爷的朋友可真够客气!”
崔则qiáng装镇定地擦了把汗,以为这是白马给自己的下马威。可因为确实有些害怕,且听见了鄄城公的名头,他不禁对白马恭敬了一些,说了崔恕一声,而后开始不咸不淡地说起客套话。
不过三言两语,白马已经看出来,这两位县官都不欢迎自己。但他并不在意,毕竟眼下自己不是奴隶,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欢迎便不欢迎罢。
白马松开崔则的手,笑道:“久闻清河崔氏贤名,今日有幸得见,两位大人果然气度非凡。赵灵原只是一介布衣,蒙父荫承袭爵位,不甚惶恐。今初来乍到,万事都须从头学起,还请两位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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