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白马瞪大眼睛,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这个动作,只能让泪水从他眼底涌出。他尝试了好几次,每次刚刚要笑出来,泪水又涌了起来,让他变得像是一个面部痉挛的疯子。
白马一直在喃喃自语,努力地说服自己阿九在骗他,但是看见阿九的眼睛,他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而且,若阿九所言为真,那么当初天山高手趁夜袭营时,黑暗中she出密信的人,也就浮出了水面。
“我做了太多错事,当我想起过往时,就已经不想活了。苟延残喘,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唯有两件事,让我抱憾终身。一是,当时没能救下你和娘;二是……是……”阿九的双瞳开始放大,说着说着,彻底没了气息,望着孟殊时,眼角有一滴泪。
“啊啊啊啊啊——!”
白马抱着阿九的尸体,悲痛yù绝,放声狂吼,几至失声。
一场宴席,太多变故,最后不欢而散。
五日后,白马亲自领兵,将梁周众臣护送到长江边。他双目无神,目送渡船消失在远方,而后静立江边,遥望建邺的方向。
“还看?已经走得没影,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岑非鱼玩笑到,他揽着白马的肩,明明是秋高气慡的时节,却能感觉到,从白马心底散发出来的凉意,柔声问,“还在难过?”
“我不后悔。”白马摇摇头,秋风擦gān了他的双眼。他伸上脖子,望着已经看不见的船只,道:“我方才,好像看见孟殊时了,他随他们一道过去了?”
岑非鱼叹了口气,道:“他自缢身亡,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白马挥退众人,与岑非鱼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放眼看去,只见中原大地,哀鸿遍野。
白马:“三叔曾问过我许多次:仇恨的尽头,是什么?”
岑非鱼亦感慨万千,道:“仇恨的尽头,仍是仇恨。仇恨,从来就没有尽头。”
白马忽然把岑非鱼向后一推,兀自向前疾行而去,抽刀劈砍,斩断了刚刚从树梢上探下脑袋,准备咬人的银白毒蛇。
毒蛇的脑袋滚落在地上。
树下,两个饥民正在剥树皮、挖树根。
其中一个女人见到掉落在地上的蛇,吓得大叫起来,可她并不逃跑,反而紧紧搂住身旁的少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道:“莫怕,真儿莫怕。”
那少年见到毒蛇已死,连忙将蛇身捡起来,转身跪拜白马:“多谢大侠出手相救!”他定睛一看,惊呼起来,“恩公?您又救了我!”
白马盯着这少年看了许久,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曾有恩于他。
那少年笑道:“恩公贵人事忙,自然不会记得我。我名唤穆真,当年长江结冰,我与小伙伴们在江上凿冰钓鱼,险些摔下去丢了xing命,是你们两位出手救了我呢!”
白马神思恍惚,仿佛听错了,重复道:“穆真?丘穆陵真?你可愿随我……”
岑非鱼咳了一声,道:“是穆真,不是丘穆陵真。”
白马这才醒过神来,忙让岑非鱼把身上带的所有gān粮都拿出来,送给这对母子,道:“诸侯相互征伐,受苦的都是你们。”
穆真推辞不受,手上提着刚才捡到的蛇,开心地说到:“娘说,做人不能贪心。今日您送我们这条蛇,晚上我们就可以饱餐一顿啦!听说,淮南王不日将在建邺称帝,他是个英明人物,蓄势已久、上下齐心,届时带兵杀到江北,一定能把匈奴人赶走的!”
穆真的娘见到这几日的饭食有了着落,亦十分开心,笑道:“咱们汉人,哪儿那么容易被打垮?世道再乱,总有您这样仗义的好人,战乱总会过去的。”
“战乱总会过去的。借您吉言!天色已晚,回家吃饭去吧。”白马坚持把gān粮都和银钱都送给这对母子,继而同岑非鱼牵着手,走回军营中。
九月末,白马度过huáng河,在许昌城外捉住桓郁,将其五马分尸。
十月初,白马行至长安,得知并州刺史卫长林起兵作乱,便马不停蹄地带兵前往并州,用一个月的时间平定叛乱,顺势夺取并州。
十月末,刘玉传来密信,言及自己卧病在chuáng,恐时日无多,要求白马班师回朝,听他安排后事,扶持太子,监理朝政。
白马没有给刘玉回信,转而带兵西进,一路攻城拔寨,又夺取了凉州,而后方才罢兵。
白马与岑非鱼回到长安城时,已是大雪时节。
刘玉缠绵病榻,将白马传召入宫,握着年仅两岁的太子的手,把他jiāo到白马手中,道:“白马,我命不久矣,曜哥冲动嗜杀,往后你要多看着他些。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知他将来能不能成器。若他不成器,你可以取而……”
“刘玉!”白马忽然出声,打断刘玉。
“你当取而代之!”刘玉却坚持喊完了那句话。
白马一把甩开太子的手,直截了当,道:“刘玉,我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果然,还是知道了。”刘玉将死,把什么都看开了,望着白马,流下两行清泪,“我父亲对不起你,但他已经入土为安,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了。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望你念在我俩往日qíng份上,不要对他们下杀手。”
白马冷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玉闭目摇头,不答。
“从他回到中原,准备上位夺权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不是你的朋友了。不,他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他只和有用的人jiāo朋友。”皇后屠何明月推开宫门,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刘玉,托孤的时候命弓箭手围住宫殿,自古而今,你恐怕是第一个。”
刘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他已经没有力气,跌跌撞撞地滚下了chuáng,惊恐地看着屠何明月,道:“皇后,你想要做什么?”
屠何明月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但刀尖没有朝向白马,也没有朝向刘玉,而是对准太子的心窝扎下。
鲜血喷涌,太子当场毙命。
刘玉愤怒至极,瞬间bào起,从袖中she出一支小弩,正中屠何明月的胸膛,怒喝:“你这个贱妇竟杀了自己的儿子!”
屠何明月疯狂地大笑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刘玉行来,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开口,却不是同他说话。
她说:“白马,将我葬在姐姐身旁吧。”
白马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屠何明月割开刘玉的脖子,看着两人先后倒在地上,看着满室鲜血疯狂地流动,说不出一句话。
十二月末,刘曜在洛阳称帝。
一月,白马带兵攻破洛阳,斩首刘曜,夺取司州,尽收匈奴部落、兵马,共计四十万大军。
至此,huáng河以北,冀州、青州、司州、兖州、凉州、并州,俱归白马所有。幽州的鲜卑里,檀青统一段、宇文、慕容三部,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单于,此生不入中原。北方的乌桓,曹灭族人向西放牧,不知去向。
二月,大雪不止。
白马和岑非鱼带着十万兵马前往并州,西出玉门,从云山上挖了一方掺杂着冰雪的huáng土。
兵士们五十步一人,从云山深处一直排到关中,将那一方huáng土运回中原。人人手中都燃着一支火把,一字排开,仿佛一道延绵万里的火龙,点亮了赵桢回家的路,让他的赤胆忠骨,如薪火相传。
三月,淮南王陈兵于建邺江边。
白马的手下,以陆简为首,轮番请他登基称帝。
岑非鱼远赴乌桓,将苻鸾的坟墓迁回中原。
白马带陆简沿着当初败逃的路线,重新走了一次。他每次刚走上几步,便忍不住回头,对陆简说“这里死了五个人”“这里倒了两个”“这里,有个大眼睛huáng头发的胡人,被铁剑扎穿了右眼”。
白马的记忆力太好了,数千次战役、数十万个死去的兄弟,仿佛仍旧活在他的脑海中。他从战场上走过,昨日历历在目,就像是走入了满是恶鬼的地狱。
白马:“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简脊背发凉,讨饶道:“算了,咱回去吧!你不想当皇帝,我们不bī你还不行?你可千万别发疯,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白马失笑,走上前去,用手挖土,挖到双手血ròu模糊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敕勒穹庐的白骨,“敕勒,我没骗你,我来接你了。”
岑非鱼洒下最后一铲土,把铲子扛在肩头,双膝跪地,用手指将刻着“赵桢、阿纳希塔”两人名字的石碑上的土灰擦掉,重重叩首,道:“大哥,我和白马终于把你接回来了。”
白马跪在地上,面前整齐地码着百余块石碑,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曾跟随他们南征北战的兄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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