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行至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有人惊异于他的颜色、毫无顾忌地对他品头论足。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fèng钻进去。
董晗却觉得有趣,笑道:“哪家的痴儿,竟如此倾慕于你?”
“他?痴儿?”白马重复着董晗的话,喃喃自语,不解地望着二爷,越看越觉得此人并非痴qíng,而是疯癫。
二爷独自疯癫也就罢了,可他发疯的对象正是自己,白马的心中五味杂陈,实在无法再忍受他的无理取闹,抬头大吼:“二爷,请您自重!”
二爷猛地回头,目光如电,she至白马脸上。他见少年纱衣鹅huáng,长身玉立,面目如雪如玉,竟一个激灵突然腿软,从枝头摔落下去。
“当心——!”白马见二爷陡然栽了下来,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句“当心”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他说罢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心里暗骂: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铮!
二爷身如游龙,众人根本未看清楚,他便就着脑袋朝下、坠落的姿势,脚尖轻勾几下,在几条树枝间来回转换。
他迅速找到一条稍微稳当些的枝条,继而仅以脚腕发力,便将自己整个人送至其上,用双腿稳稳地攀住树枝,再次坐了下来。
二爷张开五指,狂放地扫了一把琴弦,大笑,朗声唱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心中藏之,何日忘矣?小马儿,你担心我!”
白马心头,原本笼着一层总也驱散不了的黑暗yīn影。
安宁的幼年生活突逢巨变,苦难的奴隶生涯挣扎求生,辛酸的倡优岁月无人关爱,他在漂泊零落中入一片水上浮萍般摇摇晃晃地长大了。仿佛他的顽qiáng就是天生的,仿佛他的心天生就是一块石头,他的心事,不曾向任何人诉说,也没有人曾经问起。
没有人在意他,甚至于他自己,都并不在意。
“心中藏之”“心乎爱矣”,白马听见这一句诗歌,内心仿佛有数百朵烟火疯狂炸裂,五光十色,光华耀目。
如同多年前的元辰节,那个一个风雪夜。
董晗并不在意白马的心思变化,他只是望着二爷,目露疑惑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语,问:“他的模样,我曾在何处见过?”
白马心思早已飞远,回头:“啊?”他双眼大张,日光落下,灰绿色的眸子像透光的上好琉璃。
董晗摇头轻笑:“京洛出少年。许久未见如此血气方刚的少年了,这人武功不错,歌儿唱得也好,像……像鄄城县公。”
“大人。”侍卫轻咳一声,似乎是在提醒董晗什么。
董晗摆摆手,陷入回忆,“陈思王、曹祭酒,他们一家子,俱是xingqíng中人。当初曹祭酒全力劝谏,本就是不偏不倚、忠于朝廷,奈何他太过刚直,太不通达人qíng,不会退让,唉……现下说说,倒也无妨。”
突然间,他双眼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拊掌笑道:“说到曹祭酒,国子学的那帮读书人、老冯将军……咱们大周的忠义之士,原就不少。”
白马被侍卫的咳嗽声唤醒,低头静听董晗所言。
他记忆力惊人,流言蜚语听得也多,当即知晓董晗所说的,乃是魏武帝之孙、陈思王次子、官居大周国子祭酒的曹跃渊。
此人恣qíng纵xing、豪放不羁,此外还是公认的文采斐然、武功高qiáng,曾做出痛饮狂歌、一日策马飞驰玉门上阵杀敌的壮举,洛阳城中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豪迈轶事。
可惜,曹跃渊因为上书陈qíng、请令齐王即位,而被废黜。后又因别的事qíng上书怒斥先帝昏庸,朝中有人在先帝耳旁鼓唇摇舌、进他的谗言,曹家最终被满门抄斩了。
坊间流言,都说从前的齐王是个大贤人,周武帝年迈病重,其嫡长子、如今的圣上又毫无治国才能,满朝文武一边倒地支持齐王梁攸。
当时,只有以谢瑛为首的外戚,作为藩王宗室的敌对方,坚定地站在惠帝身后。董晗一路陪着惠帝走来,说不得还有过与谢瑛共患难的时候,只不过世易时移,双方变了,各自的立场也变了,朋友不再,变为仇敌。
董晗透过曹跃渊,想到了什么?
白马自然明白——敌人的敌人,是自己的朋友。
那些在皇权斗争中随齐王之死、受谢瑛迫害,蛰伏待时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眼界高远,忠心于朝廷,在惠帝已经即位的当下,纵使不愿肝脑涂地为其效力,亦绝不会向谢瑛或者别的势力偏斜。
白马知道董晗是找到了方向,他要向那些赋闲隐居的老人们求援,立即向他贺喜,道:“恭喜义父寻得良方!不过,唇儿还是更希望您能保重,莫因过度cao劳而伤身。”
“闻琴音而知雅意,唇儿,你太懂人心了。”董晗收回视线,面露欣喜,笑道:“未曾想,今日前来散心,竟能豁然开朗,说不得真是我的福星,能给义父带来的好运气?”
白马连忙谦虚道:“哪里的话,义父吉人自有天相。”
董晗十分开心,亲手为白马扯了扯衣襟,道:“莫要再送,半月后,义父再来看你。其实,说句实话,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期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像我这般病急乱投医。且行且看罢,只记住一条,小心谨慎。”
白马点头称是。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是如此一来,自己若想为董晗寻找可用的棋子,便是难上加难。不过纵使再难,他也不会放弃,更何况他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历史与命运的暗涌潜流许久,终在此日开始奔流。
白马目送董晗走出大门,再回首时,漫天花雨如瀑。
此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长楸树柔软的花瓣飘飘摇摇,粉红与雪白相杂。他行在花雨中,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院中最大的那颗长楸树下。
二爷仍稳稳当当地坐在树枝上,迎着日光,弹琴作歌。想来也是奇怪,寻常时候,若有人如他一般玩闹,大都会因为太过尴尬而被当作哗众取宠,引来嘘声一片。
然而,此人没脸没皮,在万众瞩目下仍旧泰然自若,跟与白马单独相处时,没有丝毫的不同。大抵是他心中本就坦然,看的人心中便不会生出轻蔑,他心里头快乐,看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二爷兴高采烈,为围观众人展示自己的琴技与歌喉,一低头,才发现白马已经走到树下,眼角沾着一片泪滴似的花瓣。他一个扭身,双脚勾在枝头,整个人倒挂在树梢上摇来摇去,朝白马大喊。
“小——美人儿——!”
二爷嬉笑着摇头摆尾,从高处dàng下,晃眼便来到白马面前——他在摆dàng的过程中,脑袋一抖,张大嘴“叭”地一声,将梢头最大的一个骨朵儿咬下,带着一段手掌长短的枝条,叼在嘴里。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二爷已经倒悬在白马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近在咫尺。
二爷一点一点,慢慢贴近。
白马敛声屏息,双目圆睁。
灿烂日光下,他那对漂亮的眼睛越来越绿,从深冬湖泊,变成孟chūn江水,是蓝田翡翠,是喀纳斯最神秘的远古圣湖。
光yīn岁月,在此刻逐渐变得柔软绵长,仿佛被日光融化,滴滴答答、颗颗掉落的石蜡。
两人的双唇,就这么碰到一处,刚刚折断的花枝还带着泥土和树液的清香。
白马双瞳瞬间收缩,只听“砰”地一声。
二爷以内劲催发,将一个紧闭的花骨朵儿bī得灿然绽放!
他用舌尖将花枝推至白马嘴里,腰腹发力,倒转翻腾,一个翻身飞落而下,单膝跪在白马面前。
三十岁的大男人,双眼明亮如星,面上带着赤子般的笑容,仰头直勾勾盯着身前的少年,柔声唱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白马眼眶红了,他的心莫名地抽动,甚至有些发疼,不禁微微张嘴。
花枝落地,花瓣粉白粉红,羽毛般清扬浮空,好似一场chūn梦。
“莫、莫名其妙!”
白马大叫着跑开,方一转身,立刻满面通红。
二爷落寞地低头拾起花枝,将半残的花朵cha在领口,懒洋洋环顾四周,骂道:“看甚么看!不给钱白嫖老子啊?!”
他虽气势汹汹,可围观众人都不怕他,见他竟也会被人拒绝,纷纷大笑不止,出言“安慰”他。
转眼已是五月中旬,大街小巷弥漫金楸檀的花香。
大半个月里,二爷时不时赶走白马的客人不说,还隔三差五地给他找事。
晨起爬树,弹琴唱歌扰人清梦。
二爷的琴弹得确实不错,带着边塞的风沙,又有着jīng编的韵律曲调。可白马夜里不是练功就是陪客喝酒,清早呼呼大睡,好几次都直接推窗动手打人——偏生还打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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